一零二 因果怅惘

吴婆子这番动作根本就是对待自己儿媳妇,哪哪儿都爱的不得了。

吴老汉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跟着老妻的节奏对林九和颜悦色的不得了。

饭后,林九在书斋里找闲书翻看,奉载玉便同吴老汉吴婆子说了他想请他的女儿女婿一家去醉城生活的事情。

吴老汉和吴婆子初时是喜不自胜、乐意至极,但一听说那宅院里还养着十来个下人就犯难了。

吴婆子诚恳对他道:"我那女婿以前是看着彬彬有礼的,-看就是有学问的,可您看这些年学问也没做出个大样子,家中也落败了,养十多个下人原先是不当事的,可现在他们别说下人,养个男娃都费劲!"

奉载玉和颜悦色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树挪死、人挪活,到了醉城我会先给他们准备一份营生,若是他们有心,将来再发展就是了。"

"这也太麻烦斋主了,会不会……"

对于吴婆子和吴老汉来说,奉载玉的这番安排简直类似于"天上掉馅饼"的意外之喜,即便十分想接受,可内心也是顾虑重重。

奉载玉则真诚地道:“钱是小事,现在只缺可靠之人。"

真心难得,无论何时何地。

现在是他需要吴老汉一家。

吴婆子是个痛快人,在吴老汉之前开口道:“既然斋主看得上我们女婿,那我老婆子就应下此事了,老头子,你这就修书一封,把事情原委说予女儿女婿吧。”

吴老汉犹豫了几秒,但又暂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便也应下了。

待吴老汉回书斋里写信的时候,吴婆子又忍不住对奉载玉道:“斋主回来,我和老头子悬着的心也就能放下来了,最近外面颇不太平,我们也真怕再遇见什么祸事。”

“不太平?是何事情?可需要我去处理?”奉载玉关切地问道。

吴婆子皱眉道:“也不是这镇子里的事儿,大约是年景不好,十来日之前江里的水忽然变得特别少,好多石头就露了出来,不少船都撞到石头上沉了。后来又有小孩看江水变浅,下去玩耍,想摸点鱼虾之类的,没想到那水又一下子涨了起来,把几个小孩儿都淹死了,其中就有咱们隔壁孙家的那个小小子孙岩,他娘哭得哟,别提了……”

“淹死了?”虽然奉载玉脸上表情十分的平静,但身上却莫名地有些发冷。

吴婆子叹息一声道:“是啊,这么个男娃,就因为一个没看住就没了,我要是那孙氏,肯定也是难受的不想活了。而且还有啊,就是前几日,有好多人说看到天上有什么神龙,可我和老头子都没看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真的还是假的……他们都说这是祥瑞,可我和老头子觉得不是——就咱们这小镇子,就是有祥瑞肯定也不来,所以那神龙啊,不定是什么呢!”

“说的也是,不一定是什么。”奉载玉的眸光深邃又幽暗。

吴老汉很快就写好了家书,出去找驿人了。

奉载玉和吴婆子说完话便到书斋里找林九。

林九正拿着一本《笑林》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奉载玉进屋,便迫不及待得蹦蹦跳跳上前拉住他的手道:"这种书还……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奉载玉并不答,只是温和地拿过去那本《笑林》道:"这书一共有六卷,都在那个架子上。"

林九用双手握住他的左手道:“我来给你捂一捂好了。"

奉载玉的肌肤一向都如上好的细瓷,手指之间连个茧都没有,林九美滋滋地揩着油,感觉着肌肤相触的美好。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去取定合珠?”

奉载玉不知道在想什么,思绪被林九打乱,一时只怔怔地看着她。

林九看他这样子还觉得有些稀奇,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道:“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书斋里早已点上了灯,昏黄静谧的光影里,男子的侧面如山岳一般起伏。

“晏晏,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后悔?”林九想了想道,“没有杀死出窈算吗?”

“如果有,那就是这个了。”

奉载玉面对着她道:“没有别的了吗?比如在认识我之前,有没有什么让你后悔的事情?”

“没有。”林九回答的很快,“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哪里论得上什么后悔不后悔。”

她抓着他的手,在光里细细看他掌心的纹路。

“我听说你们人类会看手相,你也会吗?”

“我不会,那是什么?”奉载玉下意识问道。

林九闻言吃惊道:“你不知道吗?看手相啊,昆仑那边很多人类可以做这个的。”

“哦,看手相我的确不会,不过这类的书籍我倒是有一些,你要看吗?”奉载玉已经从那种未知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不看。”林九的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你都不看,想来是没什么用处。”

奉载玉却道:“也并非是无用,只是我不愿相信命数,所以对此道没有修习罢了,但神宫中不乏研究麻衣神相和水镜神相之辈。”“那他们可有成功的预测过什么?”林九好奇道。

奉载玉摇头又点头:“他们所预测之事都在百年之外,还尚不曾被证实,所以无法断定是否成功。”

“都有什么?比如?”林九摇了摇他的手。

“比如瀚海的望天树会在有缘人到来之后重获新生,比如赤神洲有一天会永远的沉入海底,比如……神宫中迟早会有人飞升成为真神。”奉载玉回忆道。

林九听了却并不意外,甚至道:“这些又算什么?你们人类不是有个词叫‘沧海桑田’,几千年后这个世间变成什么样子我看都不奇怪,难道就没有那种对某个人特别具体的那种么?”

奉载玉只是摇头。

林九接着道:“我还是自由身的时候,也去找先生看过相,你猜先生说什么?”

男子挑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林九眯起眼睛笑道:“他说我天生就很有财运,一辈子吃喝不愁!”

“切,我当然吃喝不愁啦,因为我自己就可以捕猎嘛!”

奉载玉似乎被她得意的表情逗到,低低地笑了起来。

吴老汉一会儿便从外面回来了,对奉载玉道信笺明日就能送出,过不了几日应该就能收到回信。

奉载玉对吴老汉办事很放心,所以和吴老汉又寒暄了几句后就和林九回到了照月楼。

这一日折腾下来,大家都累了,奉载玉在案几前安安静静地写着最近可能用到的符咒,林九则和他没说几句话就伏在桌边沉入了睡梦之中。

奉载玉摸摸林九柔软的发丝,等到将手底下的一沓符纸都写完,才将她抱到了二楼。

坠兔收光,一夜无话。

第二日又是个风清气正的大晴天,林九揉着眼睛走到水琉璃墙壁跟前往外看,见厨房的位置已经起了阵阵炊烟,便猜想是吴嫂已经做好了朝食。

其实七星斋所在的白菜巷并非是与世隔绝的安静,每日经过的贩夫走卒也不少,但奉载玉所设下的结界阻断了声音的传入,是以这莲塘小院并整个照月楼都安静的如同在深山中一般。偶尔会有鸟雀进入院子歇脚,无意中碰到楼上悬挂的铃铛,这才会让冬日的院子里有些活物的气息。

林九被鸟雀声响吵醒就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待看到这炊烟,连忙风风火火地下了楼去。

吴嫂朝食做得也极精致,林九饱食一顿,便与奉载玉离开书斋一起往江边去了。

定合珠所在的位置在广陵镇外,从江边的码头过去还有几里地,林九和奉载玉一道走一道看。

和一个月前相比,两岸的山峦显得更秃了,原本郁郁葱葱树林变得如同一块块牛皮癣一般,一片绿一片黄。不过此时阳光正好,又有蓝天碧水,所以依旧让久居昆仑的林九流连不已。

出了镇子走过一片树林后,一片孤单的坟茔露了出来。

大概是镇子上新死了人,其中两座新坟上还立着几杆五颜六色的纸扎花朵,在冷郁的晨风中安静地飘动着。

林九没怎么见过人类离开后的栖息之所,不由多看了几眼,便注意到了其中一座上插着的木牌写着一个字“岩”,于是问奉载玉道:“那个牌子上面为什么只有一个字?”

“因为那是早夭的孩童,不能被葬入祖坟,所以只有名,没有姓。”奉载玉沙哑的嗓音低低地道。

林九随口道:“原来那里埋的是个小孩,真可怜啊。”

“是啊,真可怜。”

纸张在空气中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但奉载玉和林九很快就将这声音抛在了身后,来到了定合珠所在的位置附近。

那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江水流到此处速度也慢了下来,然而别看此处水流和缓,却是藏了许多暗礁和乱流,冬日行船若是上面没有有经验老船夫指路,触礁沉底的概率能有六成。

林九看着江面不由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奉载玉一抬手,那定合珠的封印就立刻开启了防御。

“我们这次要潜入水中吗?”她不禁问道。

“嗯,为了稳妥,还是得到江中看看。”奉载玉道。

“等等。”想到那天他对水里的封印连看都没认真看,林九忍不住道,“其实上次你根本就没想取走珠子对不对?所有动作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但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要那个珠子。”

奉载玉轻笑一下,带着些揶揄道:“你极力游说,我怎能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林九又道:“这么说来去取水精灵也是为了成全我的一番美意了?”

“自然。”男子理所当然地点头道。

林九撅嘴:“既然是成全我,那我当初就不该把水精灵送给你。”

奉载玉却道:“你不送给我,那我还怎么还你一个宝贝?”

“还我……宝贝?什么宝贝?”林九一脸懵。

“我大概已经想到用那水精灵做个什么了,不过到真的成型还需要时间,做好就送你。好不好?”奉载玉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道。

“原来是要送我礼物。”虽然嘴上矜持着,但林九眯起的笑眼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愉悦。

闲话说完,二人转入正题,奉载玉想让林九待在岸上,自己一个人下到江中解开封印,但林九不肯,还振振有词道:“上次取水精灵也是我下去的,这次我怎么就不行了?”

“这次要解封印。”奉载玉言简意赅道。

林九固执道:“我和你一起,若是有事我还能帮你。”

不知为何,她直觉这封印有她的参与才能打开,但具体原因却没法明确地说出来。

奉载玉道:“你身体才好了一些,还是不要沾染这江水的寒气,况且窃行珠也是至寒之物,目前对你的身体也是有害无益。”

“可那珠子是落玄藏在这里的,他虽然没有说天虚镜和珠子之间有联系,但我总感觉只有我出现,这个宝物才能被顺利取到。”林九一边说一边也觉得这话实在是有些荒谬。

但奉载玉却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对她的这番话表示了认同。

在他看来,林九有和万物沟通之能本来就是说明她的灵性和直觉非同一般,况且天虚镜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认人为主,更是说明了上天对她的眷顾。如今她既然有此直觉,说不定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在指引着她行事,那他又何必逆天而行?

只是在下水之前,他还是叮嘱了一番,让她不要在水中逞强,若是再遇到什么危险,只管自己先离开就是,他修为高她许多,求生的办法自然也比她多许多。

林九知道奉载玉因为她前后两次遇险都危及了性命,心中颇多顾虑,故而对于他的嘱咐都乖乖应了。

淡江的江水在冬日里尤其清澈,因为水量不丰,江底的水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这片水深石多,摇招的水草在其中就变成了能够迷惑视线的一种阻碍。

奉载玉在入水前就撑开了结界,所以两人入水后身上没有沾到一点儿水渍,只是水中的寒气无法隔绝,奉载玉只能给林九将身上的斗篷再裹紧一些。

窃行珠,也就是定合珠,被黑龙落玄埋在一处乱流密布的草窝之中,上面的礁石如同交错的犬牙一般根根支楞着,中间的宽度只有一掌厚。

最直接取到珠子的方法自然就是掀开这些交错的礁石,然后再将封印打开,但这江中的礁石不过冰山一角,想要整个掀开谈何容易,是以这办法绝对是下策。

奉载玉伸手摁了摁那礁石,外面的一层很快就在他指尖粉碎成沙随水飘散了,然而这样掰了有一指厚的石头碎屑,礁石里面透出了一种暗色的金属光泽。

有在镜城的前车之鉴,奉载玉对金属也谨慎了许多,他用刚才掉下来的一块儿石片在上面划了划,只在上面留下了一点石粉。擦去石粉,那截面依然崭新。

林九适时地将碧英递给奉载玉,利刃出鞘,灵力加上秘金在那近似金属的礁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不过他们二人早知道这窃行珠不是那样好取得的,见此情形也并不失望,奉载玉将碧英递还给林九,自己则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

那小瓷瓶里是一种能够腐噬金属的粉末,平时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将金属变得像豆腐渣一样。

因为这玩意很毒,奉载玉也很少会用到,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了这江底的礁石不一般,所以此次前来就将这小瓷瓶顺手揣在了腰间的荷包里。

奉载玉正思考着怎样能够安全的使用这瓷瓶里的粉末并发挥出它正常的威力,忽听林九惊呼道:“你?”

奉载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蛇围着他们周围的结界晃尾巴。

再仔细一瞧,那哪里是什么黑蛇,分明是之前已经放生了的黑龙落玄。

它像只哈巴狗一样左左右右地晃着尾巴,银色的小眼睛里透出了欣喜与好奇。

“你的意思是可以帮我们取来珠子?”林九还不等奉载玉有什么动作,就先一步向黑龙问道。

小黑龙围着结界游了一圈,然后接着在水里晃尾巴。

林九有些激动地扭头对奉载玉道:“我问过它了,它说可以直接撤掉结界,为我们取来定合珠。”

“没有条件吗?”奉载玉十分怀疑这小玩意的动机。

林九专注地看着小黑龙,似乎是在用什么人类听不到的密语交流,过了一会儿才面色古怪地对奉载玉道:“他说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许再把他扔掉了’。”

奉载玉挑了挑眉,又过了片刻才道:“好吧,那就依他所言。”

这回不等林九翻译,那小黑龙就已经一副听明白了的样子,它开心地在他们面前扭动了一下,在奉载玉要不耐烦之前,“刺溜”一下子就钻进了那犬牙交错的石缝之中。

不一会儿,石窝里有一道金光闪过,安静的江底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响声。

但这响声林九和奉载玉是听不见的,他们只看到了小黑龙衔着一枚青色的圆球从黑暗的石头缝隙中游弋而出,在愉快地扭了一会儿尾巴之后,将圆球吐到了结界里。

那圆球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干燥的结界里一亮一亮的,好像在呼吸一样。

林九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圆球便从半空落入了她的手心。

这就是……窃行珠?

传说中,窃行珠是由水精灵进化而成的,经过自然界中沙石的打磨,形状和鹅卵石差不多。但和鹅卵石不一样的是,窃行珠有一定的生命力,所以会它主动躲避危险,鬼鬼祟祟将自己藏在它认为安全的地方,由此得名“窃行珠”。

小黑龙大概是觉得自己为他们解决了难题,他们也应该早点回报他,所以在结界外面不满地甩着尾巴。

虽然不知道为何这玩意想给自己找个长期饭票,但想想它也的确是出力了,于是奉载玉也伸出手到结界之外。

小黑龙会意,立刻将身子盘了上去。

待回到七星斋,林九还有些晃神。

手心里一亮一暗的青色石头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引逗着灵魂,让灵魂与它同频共振。而林九看着它,几乎连狐瞳都要显现出来了,幸好奉载玉及时地将手覆盖在了这颗石头上,才免于她不合时宜地显现原型。

“这东西要用专门的盒子锁起来,等它自己跑掉,再找起来可就难了。”奉载玉用一块儿柔软的皮子将窃行珠包了起来。

林九忽然靠到椅背上:“我还是不能相信,居然这么简单就得到了这个珠子。”

“想来是你和它有什么渊源吧。”奉载玉说出自己的猜测。

“渊源?我?”林九不确定地指指自己。

奉载玉坐到她旁边道:“恐怕这明国境内,不靠天虚镜就能发现窃行珠的也只有你了。”

“也……也没那么厉害吧。”林九觉得这话里面多多少少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

奉载玉好笑地摸摸她鬓角的碎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林九的目光扫过他腕子上盘着的黑龙,用遗憾地口气道:“恐怕有渊源是你,毕竟这家伙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还取来这宝贝的,对我,他只会骗我流一大堆血。”说完还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我已经想好……”奉载玉似乎是有什么打算,但话说一半瞅瞅腕间得黑龙终究还是吞下去了。

不过是个计划,现在说出口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