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见她气色尚佳,不复之前满头是汗表情痛苦的样子,便从屋里离开了。
黄蕊一边喂易洛莲子羹,一边跟她说话道:“我就说今天小姐身体不适不该出来的,刚才可吓死我们三个了。”
易洛咽下一口羹汤后问道:“粉玉和紫樱呢?”
黄蕊道:“她们回府禀报老爷和夫人了。”
易洛一听,身子又坐起来些,声音里有些慌张地道:“怎么回事?这么一点儿小事怎么也惊动爹爹和娘亲?”
黄蕊见她着急,于是安抚她道:“小姐莫急,我已经跟她们说了,若是咱们申时未归再行禀报,而且她们先回去,遇到什么事情也能搪塞一二。“
易洛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黄辉回答:“还不到午时。”
易洛听了呼出口气。
黄蕊见她如此,又接着道:“小姐身体应该是无碍了,咱们喝完这碗汤就可以离开了。”
“离开?”易洛皱皱眉道:“这倒不急,我还有些话想跟林姑娘说。”
“小姐,”黄蕊迟疑了一下,敛着眸子慢慢道,“我知道老爷夫人从前把您当作男儿来养,所以小姐喜欢在外交友,可那时是老爷夫人担心小姐早夭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小姐既然已经恢复了闺阁女子的形容,那举止行事也应符合闺秀的做派。而林姑娘他们毕竟和咱们不同,之后也是要离开镜城的,所以、所以有些事情还是算了吧。”
易洛奇怪一向单纯的黄蕊怎么也上来劝她,不由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过是想跟林姑娘他们说几句话而已。”
黄蕊摇摇头,又将一勺莲子羹喂给易洛。
易洛觑着她的表情咽下那勺莲子羹,然后道:“是不是粉玉跟你又说了什么?”
黄蕊听了更是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粉玉姐姐什么都没跟我说,是我、是我自己觉得这样不好的。”
易洛撇撇嘴,并不准备听她的。
一碗莲子羹很快就见了底,黄蕊将盘碗端走之后,林九又进了屋。
易洛足有八九天没见到她了,所以真是有许多话想问她,但林九却先一步开口道:“既然没事了,那你就回家去吧,你家人知道你身子不舒服,一定都很担心你。”
这就是赶人的意思。
易洛哪里听不出来,是以有些纳闷地看着林九,但林九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斗篷拿了过来,又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那架势就是要直接给她往身上套。
“等等,”易洛抓住林九的手道,“我还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好啊,你说,我帮你穿。”林九手上动作不停。
易洛只好一边任由她动作一边道:“这院子是我二哥帮你们找的么?”
“是啊。”林九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易洛又问道:“可是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赚的吧。”林九把斗篷给她披上。
易洛看到林九偶尔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血痂时隐时现,她不禁蹙了蹙眉头:“你身体可是大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林九给她系上带子。
易洛还有问题:“有了这宅子,你们是不是就会常住镜城了?”
林九给她整了整头发,闻言手上动作一滞,但还是回答了她道:“我们可能今天就要离开了。”
易洛睁大眼睛道:“什么?怎么这么急?”
林九跟她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道:“家中有些事情,所以得赶紧回去了。”
见黄蕊走过来,她又对黄蕊道:“你们这就走吧,从后门。”
“是。”黄蕊应了一声,表情中不带丝毫疑异。
“后门?为什么要从后门走?后门在哪儿?”易洛被她们这快节奏的赶人方式弄懵了,除了发问什么都想不起来。
“跟我来。”正说着,衡谨从另一侧的回廊匆匆赶来。
易洛愣愣地眨了眨眼。
见她脚步不动,林九忙推她一把道:“别磨蹭了,赶快回家去吧。”
黄蕊也道:“小姐,咱们从这边走。”
易洛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跟上了衡谨的脚步。
衡谨脚步匆匆,雪色的衣袂掠过枯叶衰草,带起一阵鼠尾草和木头的清香。
易洛追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地问道:“你们今天就要回去了?”
衡谨道:“是。”
“回醉城?”
“大概是。”
“还会回来吗?”
男子突然回过身来看着她道:“你们从后门出去之后,不要四处张望,也不要到处乱走,直接让轿夫送你们回去。”
但易洛却坚持问道:“我问你,你们还会回来吗?”
衡谨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去道:“也许吧。”说罢便继续大步流星的往前去。
易洛紧走两步跑到他身前道:“什么叫也许?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意思吗?”
衡谨皱眉看她:“你到底要问什么?”
易洛咬咬下唇道:“我有东西给你。”
“抱歉。”衡谨摇摇头,长腿向右一步躲过了易洛,再次前去。
易洛见状,恼怒地跺了下脚。
眼看着后门近在咫尺,衡谨也不跟她们再多废话,只嘱咐了黄蕊一句“记住我的话”,就准备上前去开门。
可是走到门前,他又回过头对易洛和黄蕊道:“转过身去,我让你们转过来的时候再转过来。”
黄蕊听到这话,纵然不明所以,但迫于衡谨强大的气场,还是乖乖转过身去。
可易洛却没这么好打发,不但不肯依言转过去,还执拗地问他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我们怎么能安心地就这么回去?”
衡谨眼神终于冷了下来,语气淡淡道:“你若再不老实听话,休怪我不客气。”
易洛之前并未见过他这副冰寒样子,一时被吓住了,神情迟滞了几秒,然后不甘不愿地转过了身去。
衡谨看眼前这两个人终是听他所言转过身去,便站到门前伸出两指迅速地在空中虚画了一番。他这一番动作堪称一气呵成,完成之后,那门也从原本的严丝合缝变成了松弛状态,似乎轻轻被风一吹就能洞开。
他拉着门把手道:“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
易洛和黄蕊便依他所言转动脚尖,然后来到了门跟前。
衡谨打开门。
外面是条比较宽敞的巷子,因为两边被高墙所遮挡,所以巷子里面冷冷清清,带着寒意的湿气从青砖的缝隙里透上来,侵人骨髓。
他绅士地做了“请”的动作,待易洛与黄蕊踏出门槛,他便迅速同她们道:“一直走出巷子外,走路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乱看两侧,回去之后也再不要提起你来过这个地方,切记切记。”
易洛听罢还想再同他说什么,却见衡谨“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黄蕊见状,连忙拉拉她的袖子道:“小姐,咱赶快走吧。”
易洛只好点点头,带着黄蕊往前走去。
巷子里空无一人,远处的街道上也是如此,她们二人走了几步,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阵森然的寒意,不由自主地相互贴近了一些。
但很快她们就发现了了更加诡异的地方:明明前面的街道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可她们都走了十来步了,还是没有接近多少距离。
不过她们还记得衡谨叮嘱的话语,故而彼此之间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这一段距离之长简直超出了她们的想象:她们不断地走,走了十几步又十几步,却始终走不出这条巷子,余光中两侧的墙壁就像是反复续接的一般,似是变化了又似是没有。
黄蕊的身体抖动地越来越厉害,易洛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
她想看看身后,看看她们身后的景色有没有发生变化。
然而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一阵尖利的破空之声传来,只听一个男音在她身边喊道“小心”,紧接着她就被扑倒在地。
即便如此,那破空之声也并未停止,反而是一道又一道接踵而来,于是易洛还未定下神来,眼前就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她控制住眩晕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站在刚才的后门跟前了。
正在她发怔之时,身后响起了男子重重的叹气声。
易洛连忙转身回望,只见衡谨正皱着眉头捂着右臂,而且指缝间还渗出了一些血迹。
“你受伤了!”易洛上前一步,表情惊异又无措。
正当她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林九、奉载玉都从一旁走了过来,黄蕊跟在他们身后。
易洛看着他们,神情中除了莫名其妙还带着一丝茫然,然后她出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衡谨道:“让你们不要乱看,怎么不听?!这回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易洛闻言委屈道:“你说的是不要往两边乱看,没说不让回头啊!”
“你回头的时候莫非是看不到两边?”衡谨道。
易洛则道:“我回头的时候特意闭眼没看两边,这难道也算错了?”
“你——”衡谨被她这话问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九看着易洛鼓起了腮帮子。
奉载玉开口问衡谨:“你这伤怎么样?要紧么?”
衡谨松开捂着的伤处,审视一般地看了看道:“主上不必担心,看来这镜城城主还没有疯魔到那等地步,箭尖上并没有涂那些矿石粉。“
“那就好,神宫里可没有什么断肢再生的秘法。”奉载玉似是在开什么玩笑,只是这玩笑不怎么好笑,所以也没人能笑得出来。
易洛看衡谨那伤处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不由有些着急道:“你受伤了,先包扎一下吧,再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走上前去似是想要搀扶他。
但对方却将她的手格挡开,然后对奉载玉道:“主上,我知道您不愿取普通人的性命,可如今看这番情景,有些事,不得不为。”
奉载玉的眼神落在远处坠着枯叶的树梢上:“一共来了多少人?”
衡谨道:“普通人有上百,还有几个低阶的。”
“如果任由你处理呢?需要多久?”奉载玉将手覆在身后道。
衡谨望向门口道:“至多一刻钟。”
奉载玉轻闭了一下眼睛道:“做个人偶放出去,若还是要赶尽杀绝,你便将他们处理了吧。”
“是。”衡谨躬身应是,继而转身而去。
吩咐完衡谨,奉载玉又转向林九道:“晏晏,你先带她们回去,我去去就来。”
林九看了看他,一双眼睛似是在问“这样真的行吗?”
奉载玉只得摸摸她的脑袋道:“我去安顿一下下人,很快。”
他交待得清楚,所以林九也就乖乖地点点头,然后走到易洛和黄蕊面前道:“走吧,我们回屋里去歇一歇。”
易洛犹豫了一下,但见衡谨的身影越来越远,也只能道一声“好”。
林九带着她们回到她这几天住着的院子,之前都是当作客人被招待,今天她也终于有机会以主人身份来待客了,所以兴致很高,不仅给易洛和黄蕊倒了杏子桂花蜂蜜水,还拿了点心给她们吃。
黄蕊作为一个丫鬟,哪里受过这样的招待,因此连连摆手道:“林姑娘给小姐吃就好,我就不用了。”
林九却将她一把摁进椅子里道:“吃吧,刚才被吓到了吧,压压惊。”
易洛对下人素来不坏,见状也对黄蕊道:“既然是林姑娘让的,你便吃就是了。”
既有主人发话,黄蕊也就受宠若惊的坐下了。
易洛简直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然而千头万绪之中,竟让人不知从何问起。
她拿起一块点心,见形状小巧精致,上面都点着个小小的红莲痕迹,不由出声道:“这是……行香子的点心?”
林九见她识货,笑着道:“是啊是啊,行香子的点心,昨日刚买的。”
可易洛却是一怔,继而道:”昨日?昨日行香子并未开门啊。”
“没开门?”林九也愣了一下,但还是道:“那兴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前天吧。”
易洛却道:“城主过寿,所以城中休沐三日,大前天、前天、昨天都是休沐的日子,像行香子这样的地方都是不开门的。”
林九闻言,心中暗忖道:怪不得这回买了这样多,原来是压住那厨子做了一天。
易洛见林九不说话,以为她是生气了,自己也十分懊恼,忙吃了口手中点心来转移尴尬,然而点心进口,她便知道林九确实是没有骗她——味道清香软糯,的确是昨日新做的,于是一时觉得更尴尬了。
不过林九并未生气,易洛说的是实话,只是其中另外的事情则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她便转移话题道:“你们午食一般都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准备。”
听了这话,易洛迟疑地放下手中的点心,然后看了黄蕊一眼。
黄蕊也在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知道这是想让自己避开,便对林九道:“林姑娘,不知你们这儿的净房在何处,我想更衣。”
“更衣?”林九抬起手往门外指了个方向道,“就那里,你过去就能看到了。”
黄蕊站起身道:“多谢林姑娘告知。”说罢,又同易洛对视了一眼才离开屋子。
林九还在等易洛说出午食想要吃的菜肴,但易洛却起身将房门关上,然后走到她面前。
林九有些疑惑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只见易洛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才发出声音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刚才在巷子里又发生了什么?”
易洛这话问得林九又愣一愣。
自天虚镜出来之后,她这还是头一回和易洛见面,本以为对方是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没想到却是对他们依旧一无所知,于是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平心而论,她并不想欺骗易洛,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根本不是人,而是只杂毛狐狸变得;说奉载玉和衡谨也不是普通人,而是来自于神秘的瀚海神宫?
这些离易洛这样的普通人太过遥远,即使她能够和盘托出,可对易洛来说,知道这些又会是什么好事吗?
易洛见林九如此表情,又试探地道:“这些日子衡公子一直唤秦郎君为‘主上’,这称呼……从何而来呢?衡公子又是什么人呢?我看他……实在是不像什么下人。”
林九见她面上带着焦急之色,终于开口道:“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反而有可能为你增加困扰,这样你还想知道吗?”
易洛却迅速回答道:“即便如此,我也想要知道,毕竟、毕竟你们是我的朋友。”
林九见状,只得嘟了嘟唇得:“那好吧,你容我想一想先从哪里说起好。”
于是易洛就那么眼巴巴地等着林九把脑子里的思绪厘清。
林九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委婉的切入点,她问易洛道:“之前你说你们家是城中的八大商户,那你们对城主卫松霭可有什么了解,你可有见过他本人?”
易洛答道:“我大伯是家主,和城主相熟的,不然也不会把我家七姐姐小时候就定给少城主,而我只是个小辈儿,只有在节日或事祝寿的宴席上能见到他老人家,不过也多是远远的望一眼罢了。不过我们都觉得城主待人亲切,并非是那种不好相与的长辈。”
林九听了只慢慢摇头,然后又道:“那你们就没觉得城主有哪里奇怪,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