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七扭八拐走过多少条小径,小厮终于把他们带到了举办宴会的院门口。造型古朴的圆形大门一推开,极尽奢华的院落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珊瑚树,玉雕花,玛瑙屏风象牙桌,锦缎制成穿花蝶,风过舞翩翩。
但这还只是门口处的装饰摆设。
回廊和木桥将整个院子分成品字形,有潺潺的活水从桥下流过,那水清澈透明,连里面一粒粒的白色鹅卵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何昀和何昭以及另两个兄弟在一处临水的亭子里懒洋洋地坐着,旁边有厨子正在炙烤乳猪,他们面前的桌上堆着颜色鲜亮的橘子青枣海棠果,旁边的炉子咕噜噜地滚着热茶。
不过他们还没走到近前,就有丫鬟引着林九和杨氏往另一条回廊去了,那边才是女客玩乐的地方。
林九还是第一次参加人类的宴饮聚会,所以离开奉载玉身边时便有些无措,但对方却在她耳边道:“大胆去玩,出了事都有我。”
这话成功地安抚了林九,于是她撩起薄纱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才跟着丫鬟走了。
女客玩乐的地方不像刚才那般烟熏火燎的,而是在一间精致的花厅里面,里面摆放着许多不该在这个时节开放的花卉,四个小娘子正围在最里面的一张小案上作画。
见有人来了,其中两个转过了身,见是杨氏,便同她打了声招呼.
但也不过是声招呼罢了,之后这二人又将头转了过去继续像之前一样凝神看人作画,脚步都没挪动一下。
杨氏心道:这何家人果然无礼,真是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丫鬟带她们在花厅中坐下,然后又端了点心蜜饯茶饮等小食过来,杨氏除了自己之外,还另外带了四个侍女,她自己留了两个,另两个分派给了林九,让她们好好照顾她。
林九知道这是人类所谓的“撑场面”,便想谢谢对方,口头上一句谢谢太轻,于是她摘了幕笠,笑着对杨氏道了声谢。
杨氏一路上虽然听她嗓音有些软糯,但并未想到她只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一时十分吃惊道:“你真的是秦夫人?”
林九自然无法说是假的、他们还并未成亲之类云云,只能看着她点点头。
这回杨氏算是明白为何自家夫君那般推崇他那不过才认识了一日的秦兄了——这般容貌的夫人,哪是一般男子能够驾驭的了的。
她身边的丫鬟也被林九的容光所摄,一时竟不顾尊卑地直勾勾瞧向林九。
林九早已习惯了这般目光,因此被人盯着也只是问道:“这些东西都是可以饭前吃的吗?”
她是听说过人类吃东西十分讲究先后,她虽然在七星斋是肆无忌惮想吃就吃,但多少对真正的人类礼仪有所好奇,故而有此一问。
她声音不大,但是那边的何家姑娘里却是有人听清了,心想着“这又是哥哥从哪里找来的乡巴佬”,然后转过了身来。
满屋的芳菲,竟被这美人面衬的黯淡失色,何为“人比花娇”,她这才有了真切的体会。
半晌这位何家姑娘才回神,顺便捅了捅身边还在看画的姐姐妹妹。
杨氏虽然也已年过三旬,但也算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是要小好几岁的,但这会儿她见了林九,生出的感叹却是“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说起来她一口气生了三个男子,在家中向来是腰杆硬得很,哪里羡慕过她周围那些有女儿的,可这会儿她却是真心实意的羡慕:
白白软软娇美动人的小娘子有谁不爱呢?
于是说话间对林九也多了许多耐心和宠溺,道:“桌上空着不好看,所以才摆上这些罢了。你若饿了,可以用这些垫垫肚子,但可别多食。”
“这位姑娘是?”几个姑娘看到林九的容貌后就放弃了作画,一起围了过来。
杨氏道:“这是我这几日结交的妹妹,听我夫君说,她相公有大才,正好昨日又遇见了昀哥和昭哥,这不就邀请我们一起来了。”
“你成婚了?”其中一个姑娘惊呼道。
林九笑笑。
一个姑娘坐在林九旁边的位子上,道:“我叫何采采,你叫什么?”
其他姑娘也纷纷拉过了凳子坐在她身边道:“我叫何信信/我叫何湄湄/我叫何菲菲。”
林九向她们一一点头,然后才道:“我叫林九,小字晏晏。”
“燕燕?可是梁上燕的那个燕?”何采采问道。
“不是。”林九摇头。
“是那个吧,妍姿艳质的艳。”何信信道。
林九依旧摇头。
“你可别说,让我们来猜猜。”何湄湄道。
听她这么说,林九便只眨巴眨巴眼睛,任由她们去猜。
几个人后来又猜了雁雁、宴宴、砚砚,最后终于说出了“晏晏”二字。
“这次可对?”何菲菲问道。
林九点点头。
“原来是晏晏。”旁边的杨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言笑晏晏,真是贴切。”何信信赞道。
“想必你相公也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说完,何菲菲捧住脸,这话她自己说出口都觉得脸红。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林九慢慢重复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杨氏忽然大声道,继而她看向林九的表情就很有些难为情了。
她降低了声音道:“我那不成器的夫君心思单纯,一向看不出别人眉眼高低,没想到这回他竟然抢了秦兄对你的表白之作,真是糊涂至极。”
原来杨铭昨日拿着奉载玉所作的四个字如获至宝,甚至还跟自家媳妇炫耀了一回,杨氏这就记住了,今日这才算弄清那四字的渊源。
林九的粉面这回真是红了。
她是真没想到。
虽然昨日看到那四字的时候已经想到其中暗含深意,但却并没有同她自己联系起来,若不是今日来了这何府,恐怕自己知道会是很久之后了。
一众姑娘从杨氏那里弄清了前因后果,俱是又羞涩又艳羡。
何采采站起来,在厅中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对众姐妹道:“这便是‘爱重’吧,我今日可算见着了。”
“真是令人羡慕,若不是今日见着你,我还以为全天下的男子都和我那几个哥哥一般顽劣,只知玩弄别人。”何湄湄感叹道。
杨氏听了却赶紧喝道:“小妹可莫要胡言,被别人听去了该如何?”
“哎呀,咱们这儿又没外人,嫂子我就那么一说。”何湄湄扭过身去跟她撒娇。
其实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难得的是今天林九的到来起到了调和的作用,而且这些姑娘都是会演戏的,半真半假间气氛更显融洽。
趁着气氛正好,杨氏问道:“今天除了咱们,可还有别的姑娘?”
“有,一会儿城主府的二娘和三娘就到了。”何采采道。
“二娘三娘?”杨氏似乎是没想到今日会见到这两人,听到之后略有些局促道,“我倒是好久都没见过她们了。”
林九则确认似地问道:“二娘三娘可是大公子的亲妹妹?”
何菲菲点头道:“是啊是啊,你今天运气可真不错。”
林九想了想,也赞同道:“是啊是啊,我今日运气确实不错。”
这二娘和三娘毕竟也是城主的亲女儿,想必也能知道一些天虚镜的线索吧。
何信信则对她道:“咱们这么多人都在屋里待着也是气闷,不如我带你去外面走走,看一看我们这院子里的风景。”
林九也不喜欢这么多人都围在她身边,于是便同意了。
何信信带着她出了花厅,沿着一侧的游廊慢慢同她介绍这院中一草一木的来历。
原来此院名为金樨园,专为玩乐待客所设,是以游廊回环复杂,要的便是移步换景的效果,但林九莫名对底下潺潺的流水更有兴趣,她问何信信道:“这里面的水如此清澈,又是怎么办到的?而且为何不在里面养些鱼、种些莲藕芦苇,那样岂不是更有生机?”
何信信听她问这事儿,扑哧乐出了声,然后道:“我们何家如何能跟那些普通人家一样?而且水里放那些东西容易滋生虫豸,夏天晚上还有蛤蟆呱呱的声音,倒不如只有这些石子和水草来的清净。”
何信信说的也不无道理,林九便附和道:“这倒也是。”
何信信见她纤腰楚楚,走起路来款款轻轻,自己在她面前犹如凡泥,不由暗中将她同镜城中最美貌的澜心姑娘相比较了一番。
林九见她不停地从上到下地大量自己,不由问道:“我身上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听她这么问,何信信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就是你太好看了,让我忍不住总想看你。”
不过她说完,才发现自己竟将所思所想都吐露了出来,一时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姐姐如此姝丽,为何我之前从未听过醉城来人说有姐姐这样的姝色?”
林九想了想,答道:“大概是我深居简出的缘故吧。”
何信信忍不住笑起来道:“姐姐家中可有兄弟?”
林九自然是摇头。
何信信十分失望,但犹不死心地道:“表兄弟或堂兄弟也行。”
林九依旧是摇头。
何信信往下撇了撇嘴,最后道:“那亲姐妹呢?”
林九轻怔一下,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待何信信还要再问,她连忙止住她的话头道:“我家人都已不在了。”
“全家都?”何信信不由脑补出了一副很凄惨的身世,是以也不敢就这么一而再地问下去,反而安慰她道:“没事,反正你也成亲了,如今已经是夫家的人了。”
“不过你们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在一起的呢?”何信信觉得能娶到这样的娘子,那男子也定然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林九如何能说实情,只能半真半假的瞎编道:“我家中出了些变故,朋友便让我暂居在他家中,然后……”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通,何信信听了觉得这故事简直如那话本子里所写的情景一样,不由道:“姐姐这可真是天赐的良缘,比我们这些日日圈在闺阁里的女子过得有意思多了。”
她们正走到了庭院中还算开阔的一处地方,前面是一架木桥,桥下是清澈的流水,但引起林九注意的却不是那桥、那水,而是一抬头就能看见的高塔。
此塔正是城主府里的那座。
林九刚才坐马车过来,完全没有注意这何家与城主府的距离,于是她问何信信:“你们家离城主府很近是不是?”
何信信见她望那高塔,便点点头道:“肉眼看着是很近,不过离着城主府正门还是挺远的,坐轿子从我们家过去,至少得两刻钟。”
“原来如此。”林九注意到那高塔上没有一扇窗户,有的只是成人拳头大小的一些孔洞,于是接着道:“那些小洞可是给鸟雀们留的?看来这造塔之人还颇有悲悯之心。”
然而何信信却摇头道:“想来只是用来透气的罢了,我们这里一到冬日就会烧许多黑石,所以附近鸟雀很少的。”
“看来你是没有上去过这塔了。”林九回过头用征询的眼神看她。
何信信撇了撇嘴有些委屈道:“别说是这塔,就是城主府我也没去过几回。”
林九想着这城主府中定是有什么猫腻,不好让人瞧见,所以才使得像何信信这般近的亲戚都不能随意进出,但她还是安慰对方道:“你们自有父母兄弟姊妹,又是闺阁女子,所以平时出门少,我从前倒是来去自由,但也不过是因为孑然一身罢了。”
“哪里是因为这个?”何信信听到此处简直有一堆话要说,但林九不过是才刚认识的人,是以她勉强忍住倾诉的欲望,简单道:“你应该知道,我大姑母、也就是前一个城主夫人,去世快二十年了,虽然姑父待我家还算不错,不过有了现在的城主夫人,我们也不好总上门去。所以,你别看我们两家离得这样近,大多时候都是表哥和两个表妹过我家来,我上次进城主府大门还是一年前。”
“哦。”林九装作懵懂地点点头。
木桥周围树木掩映,她们一起走上那木桥,林九才发现原来这里可以看到男客们所在的亭子一角。
不过这也是因为她视力极好。
那亭子四周垂着厚实的毡布帐子,不仅保暖,而且几乎完全遮蔽住了里面的景象,就算是像林九这样的目力,也只能从那帐子与帐子的缝隙间看出里面有人。
也不知道奉载玉在做什么。
她这样想着,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上勾。
何信信看到她唇角轻绽,眸光含情,侧颜格外动人,连周围的枯枝朽叶都被她衬得别有情致,不由道:“你夫君真是好福气,见到你这样的人,连我都嫉妒那些男子了。”
林九听了却笑了出来,扭头对她道:“有些人,你若真的见过,恐怕会庆幸自己是个女子。”
如奉载玉这样的人,倘若有女子见了,没有那种一亲芳泽的心,那才是真正断情绝爱的人。
可那样的人,这世间,真的有吗?
何信信领着林九在这金樨园中逛了一圈,待她们回到花厅的时候,城主府的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到了,那二姑娘还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一见人就眯起眼睛笑,要人陪他玩,是个十分不认生的男孩子。
何信信和林九一进屋,那孩子抬眼直奔林九,拉起她的手道:“姐姐陪我玩呀。”顺手塞给了林九一个九连环。
他的手很软,像出生不久的幼狐;上下眼睫毛都长长的,敛在一起如同一朵黑色的花,有一种由不得别人拒绝的魔力。林九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厅中走,然后不经意间同那城主府二姑娘对视了一眼。
二姑娘有些惊讶地问何信信道:“这位是?”
杨氏却颇有老母亲的风范,抢先一步道:“这是我最近新认识妹妹,玉人一样,特意带来给姐妹们看看。”
“妹妹?”三姑娘闻言笑道,”嫂子什么时候有兴趣结识年岁这样小的姑娘了,怕不是比我还小些?”
这城主府的二姑娘三姑娘虽然模样不同,但却是双生子,今年都是十七,而林九看起来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也难怪她这般说。
杨氏却捂嘴道:“我这个妹妹虽然模样是小些,不过人家已经嫁为人妇了。”
这会儿的富贵人家嫁女儿,一般都是等女儿十八岁,这城主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虽然离十八岁也就只剩几个月,但亲事还没完全定下,杨氏这话不轻不重,但对于二姑娘和三姑娘却是有些刺心。
不过她们与杨氏并不熟稔,又自视甚高,所以这会儿便大度地没与她计较,反而走到林九跟前问道:“你都嫁人了?”
林九被那小男孩缠着解九连环,听她们这么问也没多想,只点点头朝她们道:“是。”
“这下倒是真好了。”三姑娘呼出一口气,然后对何家的几个姑娘道:“今天大哥也来了,鹦哥本来是跟着他的,结果被他硬塞给了我。”
“表哥来了/大公子来了?”几个女子听罢异口同声道。
二姑娘和三姑娘都点点头。
林九也抬起了头。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外如是。
何菲菲先问道:“我听说表哥这些日子忙着布置金谷园,怎么今天有空来我们这儿?”
何湄湄道:“是啊,金谷园本来就大的很,这回又是姑父的大日子,更是要上心的。”
杨氏则道:“今年这寿宴怎么不在丹阙台办了?若不是听你们今日说了,恐怕到了寿宴那天,我和夫君得跑错了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叫鹦哥的小男孩跑到众人跟前,蹦着道:“祖父说丹阙台太扎眼了,金谷园名字踏实、好听!”
二姑娘听完,将他一把拉过来,弹着他的脑门道:“真是话多。”
三姑娘对众人道:“虽然鹦哥说的不全对,但也有这个意思在。”
那鹦哥闻言,有些不服气地还要说话,却被二姑娘双手捏住脸,嘟着嘴巴一时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杨氏首先笑道:“金谷园确实不错,地方大不说,也空旷些,不像咱们这些地方,处处有遮蔽,那金谷园正适合看歌舞。”
何采采附和道:“正是正是,到那天,我们都能一饱眼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这么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林九并不清楚丹阙台与金谷园这两个地方到底有什么不妥当,因此也只是听她们说,并不插话,还是那三姑娘先开口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你能来这儿,想必不是太穷困的出身,怎么这么小的年龄就嫁人了?”
林九只得一一回道:“我叫林九,小字晏晏,至于岁数……”
她沉吟了一下,继而认真道:“我岁数其实不小了,比你肯定是大些的。”
那三姑娘知道这世上有的人天生就面嫩,是以听她这么说,倒也能够接受,不过她却又问道:“那你夫家到底姓什么呢?‘林’应该是你自己的姓吧。”
林九听她这么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道:“姓秦。”
“那我应该叫你秦林氏。”三姑娘理所应当道。
秦林氏?
果然没有奉林氏好听。
林九一边想,一边脸颊无意识地发着烫。
通过和三姑娘的闲聊,林九才知道那鹦哥竟然是大公子的儿子,也就是城主的亲孙子。但那大公子并未正式的娶过妻,这孩子的母亲又不过是个歌姬,所以仅是个庶子罢了,每日里就是这个带带,那个带带,但也因此教出了这种不怕生的个性,很是受人疼爱。
林九听完觉得人类真是奇怪,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却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什么庶子、什么嫡子,什么歌姬、什么舞女,以前放话本里,被说书先生说出来,只觉得那些都是很远很远的事情,可如今真的靠近这种人类的富贵人家,才真正能够体会那种因为出身而带来的无力感和悲哀。
好在这鹦哥尚无兄弟姐妹,没有旁人作对比,他便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去哪儿也能玩得十分开心。
众人聊了一会儿就到饭点,下人们将那烤的正好的小乳猪连同架子一块儿搬过来,并对何家的几位姑娘道:“这肉是几位少爷亲自烤的,说是用了新鲜的调料,正好在这寒天里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