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载玉见林九噎住,忙将水递给她,林九饮了一口,不停地拍胸。
等终于顺过气了,她就又开口道:“怎么会一个都不认得?难道那些事情都是说书的编的?”
奉载玉沉痛地表示“应该都是编的。”
“都是编的,那‘碧海一剑落英、沧野玉箫融雪、念破万物春生’呢?”她这么说着,就见奉载玉的眉梢都带上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他道:“这些大概都是神宫中人散播的,不必尽信。”
林九不解道:“为什么要编?难道是觉得你还不够厉害?”
但她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道:“不对,若你果真不够厉害,他们哪儿需要到处找你。”
想到往事,奉载玉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他摩挲着酒杯道:“只是为了掩盖我的残忍嗜杀罢了。”
“你?残忍?嗜杀?”林九不能相信这样的词是来形容他的。
“是。”
“怎么可能?”林九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奉载玉淡声道:“月洲九国,挑衅过我的有六国,其余还有一些散修,死于我手的有四十五人。”
“四十五?”林九重复道。
这个数目若是放在一个普通的将军身上,绝不算多,但九洲之上,真正能算的上是修士的不过几百之数,因此三十六这个数字如果代表的都是修士的话,那就是可怖了。而更可怖的是,他出自瀚海神宫。
瀚海神宫超然于世,不仅仅是因为实力难及,还因为神功规定不会随意定人生死、玩弄各国于鼓掌之上,否则它就会变成世上所有人的威胁,九洲上的其余修士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群起而攻之。
“神宫的祭司怕有一日我这月洲第一秘术师曾是圣主之事泄露出去,便提前在那些真实的事情里加上了许多编造的片段,好显得这一切都没有那么血腥冷酷。于是许多事情传着传着,便完全走了样,那些说书人说的也不再是我的事情了,都是一个虽被他们叫做“月洲秘术师”但其实根本不存在的人。如果有人想要求证,只要他到了那个地方,就会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全是假事,这样,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奉载玉望着外面的月亮道。
“四十五。”林九还在咀嚼这个数字,她真的想象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如此温柔的人会杀死那么多修士,继而她问道:“步重臣可知道此事?”
“知道。”奉载玉直视着她道,“他差点就成为其中的一个。”
林九睁大了眼睛,却又听眼前人道:“不过他这件事他还不知道。”
林九知道步重臣过去是个国师,不过只做了不久的时间,就假死金蝉脱壳了,而他遇到奉载玉的时间,算一算应该是在假死后。她在心里计算着,不时地眨眨眼。
“晏晏,你会害怕吗?”奉载玉终是忍不住问道。
林九很诚实的又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她道:“也许你们人类觉得同族相戮十分残忍,可我们兽类,大多数都不会有这样的顾及。
“但,”她说着坐到他身边,抓过他的手道,“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可不许。”她一面说一面低头瞪大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的眼神冷酷一些,但看在奉载玉眼中却觉得她稚嫩地可爱,不由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
林九又伸出手去捏他的脸,一边捏还一边嘟囔:“你这哪里像个魔头嘛,难道真的有人把你当作坏蛋不成?再说你一笑,哪里还用出招,谁看不迷糊?”
江上寒风吹过,远远地带来一阵清亮的箫声,那箫声缠绵婉转、如泣如诉,让人不由地分出心神仔细倾听。
“这吹奏之人倒是技艺高超,不知是何人。”林九停下手中动作道。
奉载玉听着那箫声,眼中神色也逐渐回归淡漠,片刻之后道:“是神宫祭祀。”
“什、么?”林九听罢,一颗心也跟着那箫声快速地沉了下去。
“这是瀚海梦灵曲,是神宫中祭祀用来召唤从者的暗语。”男子淡淡道。
林九攥着他的胳膊道:“他们想做什么?”
“没事,不用去管。”奉载玉反手握住她的手道。
见她表情中不安,他又道:“大概只是有事说,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出现罢了。”
“那你不去吗?”林九问道。
“不去。”
江上虽然风急水冷,但他们的船是被绳子拴在岸边的,因此不用担心会随水飘走。奉载玉拉着林九走出船舱,月光洒在水波中变成了粼粼的碎玉,他站在月光中,郑重地看着林九道:“晏晏,我带你来此是想再问你一次。”
“问什么?”林九逡巡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睫,感觉自己可能又要色令智昏了。
“想问你,”男子从袖中拿出一物,“是否愿意嫁给我,嫁给你眼前这个自己都弄不清应该叫奉载玉、奉瑱还是司瑱,或是什么别的名字的人。”
他将那物拿到林九面前,林九定睛看去,那是一枚不知什么做的戒指,金色的花纹被包裹在半透明的石头中,看起来华丽又优雅,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此物是我母族传下的爻火戒,我只是代为保管,如今我想你应该就是它的主人了。”
林九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然后伸出手道:“戒指我就收下了,你还有什么宝贝,可以一并拿出来,今天我心情好,可以一并都收下。”
她这小模样实在是灵动可爱,奉载玉听她说着这乱七八糟的歪话,嘴角却是抑制不住的上扬。然后听眼前的小姑娘接着道:“至于你到底叫什么,那也太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以后这具身体从里到外都是我的,就可以了。”说罢,她还轻抬了一下手。
“可能会有一点疼。”奉载玉说着就把那戒指套到了林九的食指上。
林九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食指根部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她想抖掉那戒指,但随即反应过来不可以,于是炸着指头皱起眉头道:“好疼好疼,这是怎么回事?”
奉载玉连忙向那处输送灵力,为她缓解疼痛,并道:“这是一枚会认主的魂戒,也许现在没什么用,但若是有一日你见到奉家人,就能用魂力号令他们。”
“所有的奉家人都可以?”林九顾不上疼痛,细细端详那戒指。
男子答道:“是,据说是用上古秘术所造,所以其中的血脉规则之力十分霸道,不过我还没有用过。”
“那你,就这样给我了?”林九觉得他这给的也太随便了些。
“给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滥用之人。”他眼睛里有诚挚,也有信任,似能蛊惑人心一般,让人想辜负都难。
林九忽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能蛊惑人心?别蛊惑我啦,我都答应你。”
她这话直白无比,但奉载玉偏偏觉得受用,甚至有一瞬间他在想也许过去他不想娶妻成婚的原因就是因为还没有女子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箫声依旧低吟着,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林九忍不住伸手去接。
“是啊,今晚有雪。”对于奉载玉来说,预测天象并非难事。
“所以你是专门选的今日吗?”林九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
男子给她戴上帽子,系紧披风带子,然后道:“怎么都说出来了?”
真是面子不保。
林九嘿嘿地笑了起来。
“再过一段时间,带你回奉国成婚好不好?”奉载玉又道。
“奉国?“林九很快会意过来,”是你长大的那个地方吗?”
“嗯。”男子点点头,“我们人类王族中人都要把正妻之名刻在族谱上,你也不能例外。”
其实哪有什么例外不例外,都是他的私心罢了。
林九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人类中地位越高者规矩越多,便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一日,有人被风雪寒霜摧残一夜,也有人被温情暖意守护一夜。
奉载玉虽然计划着回奉国成婚,但他仍打算在此之前为林九解掉与步重臣之间的半契之约。那爻火戒本来是想等成婚后送给林九的,但他自觉此生也只有她了,于是便不顾族中规矩提前送了出来。
只是第二日看到那戒指真的出现在林九手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解契的迫切。他想要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就像她也期待的那样。
林九告诉他,步重臣的半契这半契禁锢的是她的三魂,要解除就必定得寻来三件能够炼化魂魄上禁锢咒术的灵宝,那定合珠勉强能做其中之一,但草木能够给出的信息实在有限,她只能知道珠子的来由,但真正的取得之法却是一无所知。便是侥幸获得,想让江边百姓不受影响也是十分困难。
“不如找别的法子。”她建议道。
因为要成婚,所以她也不想再因为这契约受制于人下,即便知道千难万难,但依旧也要想方设法去做。只是再加上一个奉载玉,她便不愿意那样冒险了。
“三件顶级灵宝,世间难寻,若是把定合珠算在内,瀚海神宫有一件,剩下的一个想来应该是没有那么难找。”奉载玉望着天边的卷云道。
“我看要不还是把步重臣找出来打一顿算了,或者咱们就等,等他寿数尽了,我就能恢复自由之身了。”林九托腮道。
“又说傻话,你还同他有着契约,我若把他怎么样了,他恐怕第一件事便是用契约来折磨你。”
林九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是他的软肋了。
“其实还有个办法。”她摸摸食指上的戒指,“我和你定下全契,全契的契约规则能够和半契抗衡,这样当他命令我的时候,就不会再起作用了。”
“不行。”这根本就是个馊主意,奉载玉一口就拒绝了。
全契是能够使半契无效,但全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契约,若是两方中有谁出了意外,那另一方也不能幸免,况且,他如何忍心对她下这种奴契一般的契约。
“要不我还是出去逛逛,感受一下这周围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灵宝。”林九站起身来。
因为昨晚下了雪,照月楼外面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从楼上望下去,能看到吴鱼正拿着大扫把一下一下在桥上扫雪。
他如今干什么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看着果然是让人心里难受,林九也忍不住惆怅起来。不过她马上就想到还有个出窈的继任者就在楼里,于是她噔噔噔跑到楼下,观察起来那盆植物的状态来。
那盆植物就是她之前在院中挖出来的那株紫阳花,林九是无意中看到了它叶子上缠绕的灵气,才决定把它挖出来好好培养的。那些日子天气暖和,林九也就把它放在院子里拜托吴鱼来养护,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她就把花盆搬到屋子里。
但事实令她有些失望,因为这株植物的叶片快要掉光了,所以她现在不但看不到上面有什么灵气的痕迹,甚至还觉得有几分枯败之相。她往那土壤里施了一点灵力,但也依旧是毫无反应。
唉,看来给吴鱼找个伴儿也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
今日的晚饭吴婆子比平日多做了一道羊肉羹,羊肉肥腴,萝卜鲜甜,两样在一起,正适合冬日。
奉载玉只尝了一口,便吃出来这羊肉来自于东山羊,东山羊在广陵镇不算好买,吴婆子这道菜想必是用了心力的,于是他问吴婆子道:“这东山羊不易得,莫不是您月前就同陈屠夫定下了?”
“诶哟,您这一口就吃出来了,了不得。”吴老汉抢着赞道。
吴婆子则道:“这东山羊是我女婿托人送来的,他不是被顺顺利利的放出来了吗?朋友就送了只羊来庆贺他大难不死,但他们一家人也吃不了多少,就托人送来了些。”
“那就谢谢他了,若是下次给他们一家人带信,也写上我的那一份。”奉载玉笑道。
“没问题,没问题。”吴婆子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地夹了一大块儿给林九。
林九笑眯眯地道了谢,也给吴婆子和吴老汉夹了两筷子别的菜。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儿想问您。”吴婆子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对奉载玉道。
“什么事,您说吧。”奉载玉表示但说无妨。
吴婆子道:“这不是他们分家出来开了香油坊么,但也不算个安稳营生,正好城主府招工匠,我这女婿就想着去干几个月活儿,虽然冬日里是苦些,但给的银钱不少。只是我想着女婿没做过那些,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我们两个也不认得别人,您又见多识广,所以想让您给拿个主意。”
奉载玉听了却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这种事情吴婆子竟会来问他,但他还是问道:“您可知是具体做什么工匠?而且,城主府怎么会招原本没有手艺之人去做工匠呢?”
“这倒是不妨事,城主府这不每年都要做些珍奇的镜子么?”吴婆子原原本本地解释道,“那些镜子做好之前都是不许外人看的,所以招些平头百姓在里面做满两个月,全都做好了再让他们归家,这一进一出就是十贯钱。而且说是招工匠,不如说是招揽些烧火的伙计,顶天了就是让他们打打铁,想来是不需要什么家传的本事。”
奉载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
他如此回答,吴婆子显然是不太甘心,她追问道:“可是哪里不妥?斋主可能讲上一讲,我也好说给我女儿女婿知道。”
其中原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以奉载玉便直接说了,他道:“镜城与醉城都有同我一样的修行之人,是以国君才会忌惮这两城城主。普通人进城主府,一进一出中间隔两月有余,若是生病或是意外,恐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而帮助城主收尾之人想必就是那些修士了。”
吴婆子和吴老汉显然并不知道这些事,闻言脸上都出现了惧意,林九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她并非害怕,而是好奇。
故而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那城中有修士的?”
“天虚镜和醉生酒,其实也并非都是传言。”奉载玉言简意赅道。
传言中人类透过天虚镜可以看到内心中最想见的人或物;而醉生酒只要喝够一千日,便可飞升成仙,这些吴婆子和吴老汉都是听过的,但他们也都是不信的。天虚镜就算了,毕竟是城主府中的物件,外人是见不着的,但醉生酒却不是没人喝过。喝过的人都说那酒劲儿大的很,一醉就是一天,别说连着喝一千日,就是连着喝百日,都未必能有人坚持下来,所以百姓们都觉得这不过也就是吆喝酒的一种说法罢了。若这些并非传言,那天虚镜和醉生酒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普通人能造出来的,是以不难推测这两城中都有修士。
“等等,你说天虚镜是真的存在?”林九顾不上旁边二老惊疑的眼神继续问道。
她这么一问,显然是提醒了对方,四目相对,两人都知道了对方脑中的想法。
奉载玉点点头,但他不欲在吴氏夫妇面前多说,便只是同他们道:“若是想冬日在镜城中多赚银钱,不如去洛城买火油,只是那也十分辛苦和危险。”
想到这儿他不由叹一声道:“果然是民生多艰。”
吴氏夫妇听了也是心下戚戚然,城主府是不能去了,可是卖火油这事儿还得再议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