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知道再过一天奉载玉就要开始帮助出窈变成器灵了,所以看到他依旧这样神采奕奕,心中也放心不少。
林九趴在地板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知道这人是奉载玉,所以也没去理会。奉载玉将她放到了二楼的床榻上,自己则去了书斋。
书斋里依然是三天之前的样子,虽然现在已经是下午,但还未到平常打烊的时间,而书斋大门是却关着的——说明吴老汉和吴婆子还没回来。
他们定是出事了。
奉载玉给过吴老汉一个护身符,但到此刻为止,护身符的防御结界还没有被触发,至少说明对方没有性命之忧。
这是个好事。
但吴氏夫妇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奉载玉思忖片刻,回到莲塘小院召出了吴鱼。
吴鱼自然知道前一阵子自己爹娘去镜城看望姐姐姐夫一家去了,但因为这几日院内结界完全封闭,他还不知道二老一直未归,如今听奉载玉对他说了此事,整个一下子就焦灼了起来,口中连连道:“还请斋主救救吾父吴母!救救他们!”
奉载玉道:“你先别慌,告诉我你姐姐家的住处可好?”
这原本是个简单问题,但吴鱼根本答不上来。
早年他姐姐出嫁的时候,姐夫家尚在广陵镇中,只是有生意在镜城。后来姐夫家生意越做越大,没几年整个家都搬去了镜城。因为镜城好的院落难寻,所以开始一家人也是住在自家铺子后面,直到吴鱼出事的第三年才找到一处合适的宅子。当初,吴氏夫妇并没有跟女儿说吴鱼还活着,毕竟生魂形态对于常人来说太过荒诞,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后来吴鱼也仅仅是知道姐姐搬了家,具体住在哪儿却并没有同父母打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吴鱼更不清楚了,他想了半天,最后道:“虽然我不清楚姐夫家住在哪里,但他家的两处铺子想必还在原地,一处在杏花坊,一处在吉安大街,姓贾,卖香烛与皮货,他家的招牌上面都有‘贾记’二字。
“知道了,有消息会告诉你的。”时间不多,奉载玉也不再同他多说什么,上楼用一只手将林九抄起来,转身就走。
林九是被风吹醒的。
虽然此时尚且未到秋末,但江上的风也已经很凉了,奉载玉坐在船舱里借助风力与自身灵力逆流而上,完全不去理会周围顺流而下的船只上人们惊异的目光。
“这是在哪儿啊?”林九躬起背在他怀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船上。”奉载玉言简意赅道。
“去哪儿啊?”小狐狸又躺下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
奉载玉拿袖子给她把肚皮盖住,然后道:“去镜城。”
“镜城?”林九把吹到了自己脸上的袖角拨拉开,一双蓝灰色的狐瞳圆溜溜地睁着。
“吴鱼的爹娘还未归,我准备去镜城找他们回来。”奉载玉淡淡道。
“可、可后日你就要为出窈施术了,这可还来得及?”林九一骨碌从他膝头爬起来。
“出窈之事可以延后,吴氏夫妇却等不了那么久。”孰先孰后,他想的很清楚。
但林九听后,却不由地内心升起一阵焦灼。
理智上她知道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她怕一旦误了时间,出窈会怨怼、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想必那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可她也说不出就此返回之类的话来,是以一路上都在沉默。
因为船只的速度太快,三个时辰后,他们就到了镜城。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码头上除了几个看货的,几乎再没有其他人。奉载玉驱驶着船绕过码头,在江边一处隐蔽的芦苇丛处靠了岸,然后带着林九很快就来到了镜城城墙外面。
镜城的城墙看起来要比醉城厚实不少,城墙上燃着火把,有士兵来回来去的巡逻。
不过这样的防守到底是防普通人的,对于修士全无用处,他们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轻易的来到了城内。
镜城城内实行宵禁,可连林九都能看出今日城中的不寻常来——城内实在是太亮了。
这个“亮”当然并非是和白日比,而是和一般的人类城镇相比起来。站在高处往下看,城中许多地方都燃着火盆和火把,星罗棋布的亮光将城中的街道走向照的十分清晰,哪里是主干道,哪里是小巷子,哪里是富户所居,哪里是贫民窟,简直一清二楚。
一般的城池之中夜晚,这样亮堂,只会是在节日的时候,但奉载玉和林九都清楚这决定不可能是节日所致——因为节日向来都是富庶人家的节日,而贫苦的底层百姓是没有的。所以即便是节日期间,城中光亮的分布也不会如此均匀。
这是发生了什么?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这个问题。
奉载玉知道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找到贾家,于是他带着林九从树上跳下去,直奔吉安大街。因为街道上也有来来回回的巡逻士兵,他便从各家各户的房顶穿行而过,由于速度够快,黑暗中几乎没人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吉安大街上最多的是当铺,平时的守卫就比别处多,且当铺掌柜都会安排伙计晚上守夜,所以这一片在太平盛世里就是最安全的,贾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这条大街上开铺子的,可如今这吉安大街上却并没有一个“贾记”。
奉载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林九也认认真真地辨认了一遍,是真的没有,于是奉载玉又带着她去寻那位于杏花坊的贾记。
杏花坊这地方就不出名了,奉载玉与林九一连找了十来条街才看到了挂着“杏花坊”路标的小巷子。
这条巷子里面不过七个门脸,然而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却没有哪户的门口写着“贾”字,这可真真是难办了。
如此一来,寻找贾家只剩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是“问”,可问谁呢?奉载玉站在屋顶上看着底下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
夜正深,风又凉,士兵们走路的姿势也是松松垮垮的,大概身上的甲胄实在是令人不舒服,他们不时地揉揉肩、扭扭胯,有的哈欠连天,有的则是垂着头半闭着眼。
夜风中,他们细碎的对话不时地钻进林九耳朵里,有人道:“前面还有几条街啊?”
“八条,快了快了。”
“哈……欠,这都八天了吧,再有两天也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吧,唉……”
也有人道:“二子他们那边好啊,背风。”
“好个屁!半个城呢。”
“这风一吹,我头都疼。”
“狗日的,要不是为了一家老小,受这个罪。”
“哎呀,胡说什么呢你,慎言啊。”
也许是因为太累,士兵们说过几句话后就是漫长的沉默,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无奈、疲惫与无聊。
奉载玉也由站改为了坐,抱着林九坐在屋脊上。
“你要等他们完全走完这一圈么?”林九两只爪子抓着他的衣襟小声问道。
“是。”奉载玉望了望远处,同她道,“原本想解决了出窈的事情再带你来镜城玩的,如今也只能带你吹吹这里的风了。”说罢,他低头无奈地同林九对视。
“其实……”说着,林九变成了人形坐到了他身边,“吹吹夜风也挺好的。”
她的发丝和衣服上的带子在猎猎的秋风中飘动着,一双眸中亮如星辰,奉载玉不禁摸摸她的鬓发。
林九把他的手拉下来,一边翻来翻去地玩着,一边慢慢道:“我说,如果、只是如果哦,吴鱼的爹娘真的出了事情,那该怎么办啊?”
“不会那样的,我给过他们一张护身符,防御阵法没开启,就说明他们还没有受到外力的伤害。”他回握了她的手一下。
“原来是这样。”林九不由地呼出一口气。
“也是我思虑不周了,没有在上面加一个听风咒。”奉载玉轻轻道。
“修行者不能干预太多红尘之事,不是吗?”林九给他宽心道。
可男子却淡笑道:“我过去已经是干预很多了,已不差这一两件了,不过是人类看不出也摸不透的因果罢了。”
“何为因、何为果,这种事情连神都说不清吧,既然你能管得,也许就是应了天命了。”林九振振有词。
“也许因与果,根本就是分不开的吧。”奉载玉似有所悟道。
“我总听你们人类说前世因,今世果,果真是这样吗?”林九心想:如果这个人无法解答的话,这世上也许就没人可以解答了吧。
然而奉载玉却真的道:“我不知道。”
“你是神宫圣主,月洲第一人,怎么会不知道?”林九奇道。
她以为像奉载玉如此修为的人类,怎么样也能窥伺到一些天机。
但男子却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然后道:“天理若是能够被人类看到,那便不是天理了,就像你能够由狐成人,这其中的道理,又有谁能够说清楚呢?”
“这倒也是。”林九赞同道,“我刚能变成人的时候还在想‘为什么不是变成鸟呢?’,有翅膀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是啊,你能变成人,出窈将来也能完全变成人,可这又有什么好呢?人类的烦恼可是要远远多于这世上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啊!”他不由感叹道。
“可当人的幸福也很多啊。”林九点着他的手心道。
“这也没错。”夜风吹过奉载玉的衣袍,冰冷的温度让他觉得思绪似乎也更清晰了。
远处,巡逻的士兵走进了下一条街,林九看着视野中这些人越来越暗淡的身影问他道:“你从前一定也来过镜城吧?那这镜城里是不是也有你的房产或土地什么的?”
“嗯,来过镜城,不过倒没在这里置办什么。“男子如实对她道。
“为什么呢?我听说镜城大小不逊于醉城,城中也很富庶。”这知识还是她听吴鱼说的。
于是奉载玉简短介绍道:“镜城虽然出名的是铜镜,但这城中的富户却多是因为铸造起家,不仅城郊附近有两所矿山,城内外的土窑也多,耀都中的许多大型铸件多此处。只是如此一来,附近的水源、空气便不甚洁净了,城中许多超过四旬的人都有咳喘之症,而且半聋半瞎之人也要多于其他地方,是以并不适合长居。”
“那同昆仑下镇子的情况倒是差不多。”林九立刻想到她从前见过的景象,“而且我知道的,实际的情形定要比你说的更糟糕。我原先在林子里就见过许多背石头和木材的劳役,他们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还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穿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昆仑可是极寒之地,虽然类的。“
“晏晏,”奉载玉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道,“等我解决了出窈的事情,就可以去寻找解除你身上契约的东西了。”
他想:她变成人的时候一定很忐忑吧,因为已经见过了身为人类的不堪与无奈,见过被奴役被抽打的困苦与艰辛。
“我问你哦,”林九忽然道,“你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璀璨的天河下,她的眼睛明亮如同星子。
奉载玉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道:“如果你知道可以提醒我。”
“可是我有。”
说着,她别别扭扭地低下了头去。
奉载玉并不说话,他只是揽着她的身体,似乎是怕镜城的风把她冻伤。
又过了好一会儿,远处的巡逻小队都走到了第六条街,她才开口道:“你不是问我定合珠是怎么回事吗?其实,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啦,我没说太清楚,但那是有原因的。”
林九一边说一边抠着手指头。
“原因就是、就是,那个是你院子里的古树告诉我的,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为什么我知道的那么详细,所以、所以就只能先说一半。”
说完,她抬起头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而话到此处,奉载玉又如何猜不出她的秘密。他剔透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忽然将她的身子揽过来,抱住。
“抱歉,是我太自私了。”他的声音有如叹息。
林九任由他抱着,并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件事如果敢有第三个人,你就死定了。“
奉载玉轻轻拍一拍她的背。
“我其实想问一问底下这些树‘贾记’在哪儿的,可惜它们都不识字。”
“没事,我们去问人。”奉载玉将她放开,望着那个巡逻小队道,“一会儿我下去,你就在上面等我,一会儿就能好。”
林九点点头。
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说完了也并没有之前想的那样忧虑,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巡逻小队用了近一个时辰巡视完剩下的街道,终于能够休息了,林九和奉载玉来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房顶,看着他们一个个垂着头,跟着头领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很宽敞,中间一条青砖小道,两边是沙土地,沙土地上埋着一些木桩,像是用来拴牛马的。但院子里的屋子很小,而且也只有四间,那些巡逻的士兵一进门就都瘫坐在了沙土地上,并没有进屋的意思,只有头领进了屋,从里面不知拿了些什么出来,一一分给士兵们。
很快,一股香甜的气息顺着风吹向四周,林九轻轻嗅了嗅,辨认出了那人分发的是一些甜薯。
那些士兵拿到甜薯的第一时间并没有拨开吃,而是靠在木桩或廊柱些人则是直接抱着睡着了。
院子里面十分安静,只有吃东西的声音和左右两个火盆噼里啪啦的脆响,而人们似乎都失去说话的欲望。
吃了东西的人,精神头也缓过来了一点,这才有人从沙土地上爬起来往外面走,看样子是去上茅房。
奉载玉飞身下去,跟上了那人。
没一会儿,这人就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他走到原来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甲胄上面的金属片发出了整齐的撞击声,旁边的人都被他吵醒了,于是将身体往另一边挪了挪。但还没挪几步,就被这人抓住了胳膊,那人不禁往外抽了抽自己的胳膊,但这人力气很大,他竟然一时没有抽动,于是不得不去推这人,嘴里还道:“老四,老四,你干嘛呢?”
这叫老四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才清醒过来一些,但手上动作依然不松,并道:“哥——咱们这可啥时候是个头啊!俺想回去了。”他的声音十分委屈,听起来就是十分想家的感觉。
“回去?这人没找出来能回去?哎……”旁边这人闭着眼叹道。
“你觉得什么时候能找到啊?”“老四”也闭上了眼睛。
这人又往外挣了挣道:“你先把我胳膊放下。”
“老四”依言松开了一些,嘴上道:“哥,你可知这城中的香烛铺子在哪儿?”
“干啥啊?”
“我想得空拜一拜,保佑我全家平平顺顺。”
“你们全家?你爹娘不都走了么?”
“哎,不管人在哪儿,都得拜一拜不是?”“老四”语气低落。
“那是没看见。”说着,这人挪了挪屁股,似是准备睡去了。
“你知道贾记吗?我听说这城里是有这么一家卖香烛的。”
“不知道不知道,赶紧睡吧,明天一早还得接着找人呢。”这人不耐烦道。
“哥,你真不知道么?贾记啊,据说可有名了。”“老四”似乎尤不死心。
“有名的是那个卖香油的贾记,哎,不说了,睡了睡了。”这人把脑袋往下杵了杵,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