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是别人没有发现他的一腔雄心。”温纭将一只手藏入袖中,半个身子都笼在林九头顶道,“不然当时为何报了仇还不回宫,回了宫又为何囚禁了怀王?囚禁了怀王又为何自己立了敏王?敏王年幼又与他何干,难道满朝上下就无其余人可以辅佐?敏王长成,穷兵黩武,可那又如何?为何又是他将其废之?公子最后拒绝登基不过是因为圣女之子和不屑罢了,他想要的本来就是凡人不可及的东西,你们这些修为低微之辈不能想也不敢想,可可他能!他做得!你不知而言,是不智;而我知而不言,却是不忠!”
说着,温纭将袖中的东西抽出来一些,与此同时却听身侧有人低声道:“温纭!”
温纭袖子一抖,又将手隐入袖中。
这出声之人自然是奉载玉,林九一进水榭,他就在楼门口开始等候了,只是许久不见她回来,他放心不下,便来水榭处察看。
“够了!”男子走进水榭,将林九护在身后,“我想你要说的应该已经说完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离开了!”
“公子——”温缊的气势弱了下来,“即便今日没有我,来日也会有其他人。”
“温纭,回神宫去吧,你在外这么多年,恐怕大祭司早已对你不满了。”奉载玉淡声道。
“公子都不肯回去,为何又让我回去?”温纭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却听奉载玉道:“我会回去的。”
“公子!”温缊惊呼出声,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她问道:“公子可是想通了?”
随即她自己又反驳了自己:“不,公子莫不是在骗我,公子怎么一下就想通了?”
“时候到了我自然要回去,你,就打个头阵吧。”奉载玉道,“我有手书一封,若是神宫中无新任圣主,你回到神宫之后就交给大祭司。”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圆饼,温纭看见那圆饼上阴刻的繁复图案,毕恭毕敬地接了过去。
奉载玉接着安排道:“若是无事,你便尽早上路吧,吴嫂给你准备了一些当地土仪,你也一并带上。”
“是。”
见温纭移动艰难,他又指派了吴鱼上前搀扶,告诉他务必将人妥妥贴贴地送出去。
待他们走得远了,林九才踮着脚从奉载玉肩上冒出头来,看着这一高一矮远去。见温纭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院门口,她不由奉载玉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在骗她啊?”
却听男子低沉地笑了一声。
“你真的是在骗她。”林九不可置信地道。
天哪,英明神武、垂拱而治、天命所归的一代神宫圣主,就是这么哄骗自己座下祭祀的,像极了城里大户打发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比我坏多了。”林九绕到男子面前捧住他的脸补充道,“真的。”
奉载玉摸摸她的头,心里轻轻叹一声,脸上的笑也淡下去了。
“怎么?被我说的不高兴了?”林九两只手捏上他的脸。
“晏晏……”奉载玉有心想提醒她这是在外面,然而正在走过来的吴鱼却已经看到了。
罢了,看到就看到吧。
“嗯?你想说什么?”林九浑然不觉,捏得起劲,直到周围响起脚步声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吴鱼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当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向奉载玉行礼道:“斋主,已经将温媪送走了。”
林九在听到她的脚步声得时候就松了手,现下正尴尬地瞧地缝呢。
“好,快要下雨了,你去吧。”奉载玉朝他温和的笑一笑。
吴鱼识趣地离开了。
听他说要下雨了,林九也不由抬头往天上望一望,浓厚的云层将天空捂得密不透风,但风力却比刚才强了一些,周围的树木在风中有节奏的晃动着,想来很快就要下起来了。因为水榭周围蚊虫不少,所以她很少在这边活动,不过如今在这里面待一会儿,嗅着随着湿气氤氲而起的玉梨木的香气,还觉得有些舒服。
但随即她又想到刚才温缊以气势压人的场景,不禁再次问他道:“你真的是在骗她?”
男子摇摇头,用无辜的口吻道:“也不算骗吧,这辈子肯定还是要回去一次的。”
林九盯他半晌,心里想道:这温媪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了这个人有着宏图大志、想要做万民之主的?”
“那……那个手书呢?也是假的?”
“手书是真的。”说到这儿,奉载玉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在位时,神宫中的六道灵泉只有一半泉眼的水中还有灵气,剩下的一半流出的皆是普通泉水,我离宫后为了查明此事才一路寻访至月洲,最后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手书中记录的就是此事。”
“哦,不过你既然已经离开,为何还要管这样的琐碎事情?”林九有些不解。
”灵泉之事在神宫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灵泉的洗髓伐脉之效只对低阶修士有用,但这关乎神宫一代代从者的传承,也并非是小事。我离开神宫之时,祭司们还没有选定下一代的圣子,所以这也算我未尽的责任。后来我在月洲有了些线索,又听闻祭司们选定了继任者,我便修书一封送回到神宫,以期继任者接管此事。”
随着奉载玉的讲述,外面终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林九一面将手伸出水榭外,一面问道:“那后来他们没有管对不对?”
“是。”奉载玉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些人,嘴巴上把你当什么神宫圣主,我看也不过如此嘛。”林九如此评价道。
奉载玉望向远处道:“人之常情罢了,即便神宫中人亦不免俗。”
林九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其实即便这个人灵力深厚,可看来看去还是个人类啊,他曾经有父母兄姊,也曾经刻苦读书,他看到朋友被屠戮会痛、会报仇,看到乱象与不足也会伸手整治,他怎么就应该成为他们心中无情无欲的神呢?
这样想着,林九便说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认为你一定要成飞升呢?温媪还对我说了好多天命之类的话,她说你之所以过去打仗、摄政,都是因为你有宏图大志,因为你……”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林九自己也有几分动摇。
奉载玉却点点头道:“是啊,这样重欲重利的我,又如何能做那无心无情、高高在上的神呢?”
然后他看着林九若有所思地样子接着道:“我应该从来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无论是在沙场、还是在王宫中,能够居于人前的从来都是智术之士,这是我少年在王宫学习时就已经知晓的道理。她认为我雄才大略、天命所归,可在当时的王宫中,我不过是一个敢于拼杀、擅弄权术的公子罢了,从来也算不上什么纯然的无私。群臣能在短时间内敬我、服我,不过是迫于威势强权,何谈什么功、什么业?”
雨越下越大,秋天的凉意顺着柱子慢慢爬上来,冷的冰手,但男子眉目间的萧瑟却比这秋寒更深。于是林九变回原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圈住了他的脖子。
奉载玉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着摸摸她的背脊。
他们这厢温情无限,却没有注意到出窈虽然没有现身,但已在荷塘边已经把这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自己在嫉妒、在愤怒,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让林九消失么?
不,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她不过是个有一抹魂影花灵,若是想像人类那样动作还得借助于纸身,而像林九这样有肉身的,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撕碎。
让斋主冷落林九么?
不,她也没有那个能耐。斋主向来随心行事,如何会听她所言。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弱小。
所以她要强大。
强大?
出窈不禁想到奉载玉对她说的话。
如果她有了自由以后,像人类那样拜名师、寻灵石,那就应该能够强大了吧。
她可以借助外力,让林九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也可以用什么东西或者条件让斋主改变想法,即便会很辛苦,时间也长一些,但她目前有无尽寿数,相信总有一天她不会像此刻一般无奈又无望。
她这样想着,进而下定了决心——不管是用什么方式也要自由。
于是第二日,出窈便同奉载玉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而奉载玉也对她说了成为器灵一事。
出窈的本体不能随意移动,魂影也是当初在奉载玉的点化之下才有的,故而她也知道别无他法。况且奉载玉已经承诺了她会在器物上添加封印以防旁人迫她认主,而唯一能够解除封印之人也只有她本身。
于是出窈心甘情愿地同他道谢,不过说着说着,话音里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
她道::“承蒙斋主点化收留,出窈这才能如人类一般来去;如今我确已在修行一途上遇到了瓶颈,故而我愿意以自由之身离开,经历人世中诸般艰难困苦,感谢斋主成全。”
“出窈,你是当真想清了此事吗?”奉载玉走到她面前道。
“是。”出窈再次行礼。
“出窈,我愿以为将你留在此处,让你一心修行,早日幻化出肉身,就是对你的好。只是后来,听了你所言,我才知道这也是我自己的狭隘之处。我愿意让你完全自由,但这到底是好是坏,是幸还是不幸,我并不能提前预知。我只希望以后无论何时你都能慎思笃行,不负上天造化之功。”
他与出窈对视,琥珀色的眸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一般,让出窈不由心神一震。
“我……”她发出一个单字,眼中不由自主地聚拢起一层泪水,然而因为她还是魂影附纸,那泪水并不会真的落下来留下印记。
这是出窈生命中第一次想要哭、想要落泪,但随即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些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在没有肉身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能接触到她的眼泪。
这一次,她结结实实地跪下磕了一个头。
“出窈,你不必如此。”奉载玉将她扶起,“十五日后的子时,我会为你施术,让你自由。”
出窈走后,林九从二楼的栏杆处冒出一个头来。她向一楼四周瞅了瞅,见果然没有其他人在,才噔噔噔跑下来。
“奉载玉无奈道:“是书背完了还是字都习好了?”
“哎呀,那些我会一会儿接着弄的。”说着她拉起男子的手道,“我是听见你跟她说十五日才下来的。”
林九又晃了晃他的手,不无担心道:“可是你不是还要修隐魂链?修完之后能那么快就为她施术吗?”
“应是无碍。”奉载玉笑笑,但随即他又道,“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林九指指自己。
“对,我相信只要你这十天中好好学习,一定能帮上我。”男子语气笃定。
但林九却没有那么乐观,而且她觉得对方说不准就是看她这段时间太舒服了,才给她挖了这么个坑,于是她警惕道:“是什么忙?你先说来听听。”
“很简单。”一载玉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一支朱笔递给她道:“为我撑一个结界。”
结界?
林九咬着指甲不停地琢磨。
说起来撑结界她也不是不会,只是搞不大好——无论大还是小,防御力是强还是弱,都不太稳定,是以她一直当自己根本不会这玩意。
却听奉载玉接着道:“为出窈施术之前我会解除自己身上的修为封印,为了减少事端、少惹麻烦,需要有人加固这院子的结界。”
“我该怎么做?”林九意识到这是个开不得玩笑的大事,便也认真起来。
“这十日,我会先教你画符来储存灵力,然后再教你直接往旁人结界中输送灵力,如果你学的够快我也会教你如何直接用自身灵力撑起结界。”
“那个……”林九不是太自信道,“是不是学的有点儿多?”
林九思忖着这些难倒是不难,但若要用好,就需要学习之人反复练习,但如今即便是把十五天都填满了,每部分也只能占用不到五天时间,她记得顾屿学这些的时候可是练了半年,这区区十五天,也太看得起她了。
“我觉得可能不太行。”
她用手指在男子眼前比了个五,男子反而用一只手包裹住那个五道,“我说你行,你就行。”
“……谢了。”林九用表情展示了“你开心就好”。
不过这么一来,她才发现原来奉载玉给她布置的那些功课都与结界有关,背书背的是口诀,抄写抄的是简化后的符文。
男子告诉她这也是瀚海神宫的教学方法:各种结界和阵法的符文复杂,若直接拿来成品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地画,恐怕一个细节没记对,施展出来的效果都是千差万别,严重了还会害人害己。但如果从易到难,从大框架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抄写学习,最后组合在一起,整个符文就不会出太大问题。
林九表示受教了。
广陵镇昨日的阴雨绵延到了今天,廊檐下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这样的天气奉载玉都会免了吴鱼的走动,让他好好在地下室修行,所以到了正午奉载玉就带着林九一起出院子用饭。
温纭一早就离开了七星斋,所以三间正屋再次空置了下来。吴婆子昨日见她一脸郁色的从院中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也悬着,故而今日见她一大早就走了也不禁松口气。只是她将那些布料全都留了下来,还特意嘱托了吴婆子将这些裁成衣服给公子穿,是以吴婆子进屋一看到这么些布料就发愁。
她将饭菜在厅中摆好,见奉载玉抱着狐狸进了门,就迫不及待地同他道:“公子,你看那些布料,这可怎生是好?不是老婆子我不乐意做,实在是我手艺不精,这些都是顶顶好的料子,裁得不好当真可惜。
奉载玉看见那屋中的一大摞,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如此华贵的料子,如何是一个开书铺的假文人能穿得起的?
于是道:“先放着吧,不必去管。”
“诶诶。”吴婆子得了吩咐,浑身都松快了。
阴雨天,集市上卖货的摊子比平时少了大半,是以新鲜的时蔬也不好买,吴婆子便将自己前些日子晒的菜干、笋干、菌子干拿出来炒了菜。昆仑没有这样的吃法,大多百姓家中储存的都是齁咸的腌菜,林九还是头一次尝到到这种脆脆的微咸口感,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
吴老汉与吴婆子对于林九上桌吃饭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随意地唠着家常,让奉载玉对最近镇内发生的事情也了解了不少。
吴婆子忽然想到打算去镜城看女儿的事情,于是直接问出了口道:“斋主,我和老头子想找个十来八天的去镜城看看女儿,你看行不?”
吴老汉冷不防她有此一问,下意识地在桌子底下轻踹了她一下。
吴婆子却并不理会他,还接着道:“这不是天凉了,我给外孙准备了些过冬的东西,想着一并送过去。”
“您打算何时去?”奉载玉放下碗。
“我们什么时候都行。”吴老汉抢在吴婆子前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