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先给她碗里舀了一大勺汤羹,然后道:“可见你那些年虽然修行没有长进多少,但是话本子却没有少听。”
林九知道他这是嘲笑自己贪玩,她一边喝汤一边理直气壮地回道:“我那时候就是一只狐狸,能知道什么修行不修行的,再说听话本子也是学习你们人类的生活嘛。”
她皮肤光洁如同剥了壳的鸡蛋,小巧挺翘的鼻子一皱起来就显得愈发可爱,奉载玉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灵力消耗太过导致神志都有些不清了,他过去极讨厌有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可现在竟会觉得看不够。
林九见男子有些出神,连忙推推他的胳膊道:“所以变成器灵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奉载玉瞳光灼灼地直视向她道,唇中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共振”。
经过他的一番讲解,最后林九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其实真说起来也并不复杂,无非是将灵物的魂体与器物分成相同数量的等分,然后用星辰引将两边的每一部分都连接起来,两边分出来的份数越多,那么默契度也就越高,所以份数多到了一定程度,器物完全可以变成灵物的另一个本体。是以灵物的魂体既可以依赖自己原来的灵体,又可依赖后来的器物,自然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如果说灵物的魂体和本体是被天道所连接起来的,那么像这样的方式就是被人为后天连接起来的,本质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可是这道理虽然简单,但操作起来若想真的成功,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林九不禁问男子道:“你可见过这般做过的修士?”
对方果然摇头。
遂她又道:“这便是了,过去我在昆仑都没听说过可以徒手使出星辰引的人,更别说像你所言的那样引灵入器,若是步重臣知道了,还不得评上一句‘痴人说梦’才甘心么?”
顿了一下,她又忍不住对道:“这么看来,步重臣的修为怕是远远不及你,倘若他知晓了,定要在棋艺上同你比个高低。”
奉载玉望向外面兀自感叹着,“他的修为同他的天赋比已经是不低了,他确也担得上‘勤勉’二字。”一低头,却见小姑娘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看他不顺眼好久了?”
这顿早饭因为出窈之事所以比平日延长了许多,等到他们一人一狐出了门,吴婆子也从集市上回来了。她同奉载玉在孙家的铺子前面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地继续往回走。
她今日果然还是去晚了,到了集市之后最新鲜的菜蔬鱼肉都被人买走了,她也只能挑那次一等的,但温纭刚才在路上就同她说了食材新鲜的重要性,是以她也有口气在胸口提着。虽然现在已泄了五六分,但到底无法不在意,故而一路上都在想今日菜肴到底要如何做,只恨不得立马回到厨房里开工。
吴婆子身上别的地方虽然不再如往昔般是富家太太的做派,但因为着家传的手艺,自己也不愿在吃食上面太糊弄,更不愿让别人说自己手上的功夫不行,总之十分要强。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温纭也回来了。她这一回来便是大阵仗,身后还跟着两个推车的伙计,吴老汉在门内都瞧见两辆小车装的满满的,走近一瞧,全是布匹,于是不禁在心里感叹“这自家人就是不一样”。
两个伙计都来来回回了三趟才尽数把推车腾空了,书斋里有熟客见了都问道:“秦斋主家里这是有喜事啊?那位又是何人呀?”
吴老汉只得笑呵呵地编道:“远房亲戚,做生意的,顺路来瞧瞧。”
“啧啧,这身量,这气度,一看就是秦斋主家里人,一模一样的。”
“可不是,可不是嘛。”
吴婆子听见院中的响动,也出门来看,见正厅的桌子上面摆的满满的,知道这是银钱都换好了,便放下心来。恰好温纭也看到了,于是走出正屋的大门对她道:
“妹妹现在可有空?我想请你帮个忙。”
“姐姐客气,什么请不请的,什么事情说一声便是。”
吴婆子这话说的亲热,让温纭原本有些扭捏的心绪也放了下来,她走到吴婆子跟前,放低了音量对她道:
“我还不会做衣服,想来穿针引线是不难的,但这裁剪……我却是不大会了。”
“这个啊,布庄里的裁缝都会,”吴婆子听了有点纳闷,“你怎么没让他们把这些都裁好?”
却见温纭朝她盈盈一望,轻声细语道:“我想自己来裁。“
吴婆子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从这一眼中看出些许水光,都是女人,她如何不懂,故而答应了下来。
其实布料的裁剪并不难,所谓的难易之别就是看经验多少罢了。吴婆子惦记着做饭,所以也没有太多的空闲陪她做此事,便同吴老汉要了纸笔,将什么地方裁剪成什么样子简略的画了下来。至于复杂的样式,吴婆子应了她过后慢慢教,还道若是想绣什么纹样,也可以去绣坊找绣娘去弄。
这便是吴婆子的聪明之处了,虽然她自己也会绣,但绣得不合对方心意难免生出龃龉,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她就完全没提自己这一折。
温纭受过她的指点,客气地同她道了谢,就自己回到房中琢磨了。
这做衣服最首要的就是尺寸,而她脑海中的男子还停留在多年前的少年模样,当年的尺寸自是已经不合适了。但她自己去问,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找对方现在穿的衣服来量一量了。
她刚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从吴老汉那里得知奉载玉出门去了,正好现在楼中无人,是个不错的时机,于是她便拿着一起买来的尺子和画粉从柴房的小门进了院中。
然而吴婆子眼见着她未敲门就径直打开门,却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当了自己没看见。
不过院中也并非无人,吴鱼正在楼前晒书。原本他想叫出窈同他一起,但又想到她并不能随意出入照月楼的大门,所以也就自己一个人做了。
他见温纭缓步走来,便上前问她用不用帮忙,温纭则微笑着让他自行去忙,自己进入了楼内。
因为没有禁制在身,所以楼中的每一层每一处她都能随意走动,昨日不过走马观花,今天她一个人来到才是真切地看见了所有摆设。
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这一样样一件件都简素无比,与宫中之物的风格完全不同;熟悉的是这一切都带有那个人身上的痕迹,倘若他是个普通人,应该也是在普通人中间过着如此的生活。
只是她却忘了,若是普通人,如何能够一夕之间建好这四层的奇楼且遍植花木于院中?即便是雇人在几个月之间弄好了,之后的修缮与维护也绝非一两人即可的,院中又如何能够这般清净?
待上了三层,看见空空荡荡的寝室,她又感叹公子实在过得太过清苦,诺大的一间屋子,也只放了一床一榻一桌一柜,若不是柱子上嵌着夜明珠,当真是一穷二白的样子。
就在这时,温纭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遂连忙走到墙边朝,她忙走到角落,打开柜门。
柜子里中间的一大块都是空着的,只有左右两边各挂着两身衣服,左边为两件颜色不同的文士袍衫,右边……却是两身女子衣裙。
温纭看见这两身衣裙只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狠砸了一下,眼睛都有些发花,然后她强忍着情绪的翻涌仔细辨认那两身衣裙。一件丁香色广袖流仙裙,一件粉色交领襦裙,粉色的那件下摆明显被人撕去了半幅,一看便是被人穿过的。
温纭懵懵地将那身粉色的衣裙拿出柜子,只觉得一颗心犹如火烧,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刺耳的让人无法忍受,纷乱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向她唤道:
“温纭!”
他的声音淡淡的,一如从前,然而她却从中听出了不悦。林而九在他怀里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脸朝内往男子胸腹中间拱了拱。
理智瞬间回拢,女子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冷静,温纭道:“我来为公子量衣,只是这里为何会有女子衣衫?”
然而奉载玉只是淡淡看向她,并不回答,于是她又道:“若是无用,我待会儿便一并扔了。”
“温纭。”
男子再次唤她。
“公子。”温纭望向他的表情逐渐冷凝。
但男子却已不再开口。
林九只得探出头来看看这二人。
奉载玉吧,她不担心。但这个女人,她还真怕她执意把自己的衣服都扔了,搞得彼此之间都下不来台。
然而这个女人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不争气,竟然抓起衣架准备直接向窗外丢出去。
这哪儿成?便是男子忍了,她这个衣服主人也不能忍啊。
因此一霎那间,林九就化作人形,并挡在了窗户前面。
“那是我的衣服,你不能扔。”只是她一张口,不知怎的这气势就弱了下来。
老妇却只震惊地看向她。
林九只得看向奉载玉,见男人只是勾着嘴角轻轻摇头,林九便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这样做,不禁扁了扁唇。
温纭却见男子虽然摇头,但眼底尽是宠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怪不得一只狐狸却能够同人一般上桌吃饭,原来答案在此。
“我道是公子如何甘心偏于一隅,却没想到是为此。”她松开手,粉色的衣衫掉在了地上。
林九心道“这还真是好一口黑锅啊”,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是他的长辈,大概不说话才能显示出她的知礼。
见公子和这狐狸精都不说话,温纭更加理直气壮地愤怒道:“公子如此耽于人世情爱,难道是不想飞升了吗?若早知是这般,大祭司就该派出所有流云从者来寻公子!”
“温媪,你越界了。”神宫中诸事向来不许从者外传,是一听到此处,男子也不得不出言警告她。
“我已离开,如今也不是神宫中人,公子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回答我罢。”温纭不依不饶道。
奉载玉垂目,再抬眼的时候,他已恢复真实的容貌,只是表情中充满了桀骜与睥睨。
“我命由我,从来都是如此。”说罢,他走到她跟前,拾起了地上的衣衫。
他虽然如此动作,但姿态全然是上位者的姿态。
不过林九只想捂脸,毕竟自己的破衣烂衫在他人手中撂下又拾起,作为狐狸她虽然可以不在意,但是面对两个人类还是有些羞耻的。
但比她更觉羞耻的是温纭。
这么多年,两宫在尘世中间起起落落,却从未真正打扰过他的生活,原因便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有飞升的那一日,并且都在为那一日而纵容他。
毕竟飞升之人需要断情绝爱。
可原来他却是在这一方小镇上与一只狐狸精谈情说爱。
“那个,”林九试着和她讲道理,“飞升这种事大家都只是听说过,谁也没见过啊。”
所以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多?
“听说?”温纭勃然大怒,反身道:“你一个畜生都能修出人形,如何说的出飞升只是‘听说’二字?”
“你……”这话怎能不让林九愤怒,蓝色的狐瞳在一瞬间显现了出来,扑上去就想给对方一口。
”晏晏。“却是奉载玉将她从身后捉住,并对温纭说道:
”既然你已承认自己并非神宫中人,那又何来这些无稽的说辞,即便飞升要断情绝爱也不过是传言罢了,何况我所追寻的也并非是飞升成神。“
“公子是何时给自己找的如此借口?难道这狐精就迷人心智至斯吗?”温纭的脸色难看极了,原本眼中还有三分天真,但现在已完全化作了威严。
“什么借口,怕是你见不得别人谈情说爱罢了!”林九虽然腰被搂住,但一张嘴还是能够说话的。
“公子可想过大祭司知晓此事会如何?“温纭只觉得心中苦涩至极,但她并不表露出来,只是道,“如今我便同公子说了吧,王宫已经托大祭司派轻云从者找了公子许多年,公子气息泄漏,他们怕是很快就要找上门了。”
“晏晏。”听到此处,奉载玉忽然唤了一声,林九抬起头来看他,他道:“你先下楼去,我来同她说几句话。”
“啊?”林九怒气未消,一时没有听清。
“罢了。”男子这样说着,然后快速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林九和温纭都懵了。
如果一个人在柜台前面对一个心爱之物上百年而不得该如何保持心境?
如果那时的心爱之物已面目全非又该如何面对?
如果那心爱之物不曾面目全非,而是被他人轻易得到又该如何疏解?
温纭发现明明在神宫中修行之时对所有的这些答案都可倒背如流,但当它们真的发生在眼前,她却不愿意像曾经说的那样做。
她看着奉载玉放开林九走到了自己面前,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温纭。”林九站在原地,没有看到男人此时的表情已经化作了一片冰寒。
“你知道我向来最为护短。”
“倘若不想自此成为陌路,那样的话,我再不想听到。”
“公子难道已经认定了她,再不管飞升之事了吗?“半晌,温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天道并非是你们所理解的天道,所以飞升之途也不是你我曾经听说的那样,至于晏晏,”他停顿了一下,俊美的面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中有种执着,“我会一直保护她,不会、让任何人伤他。”
温纭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对方强调道:
“我说的是‘任、何、人’。”
林九站在原地,见俩人光动嘴不出声,知道这是男人又设下了结界。她的气在刚刚已经消了,现在就想知道这到底有什么话,神神秘秘的她也不能听。
不过怎么感觉这人生起气来却更漂亮了,全身上下似乎都布泠布泠的的闪着光。
温纭则越发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泡在了黄连水里,只得道:“未料公子在外多年,竟然已经如此的不同了。”
“是吗?”奉载玉也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气。
“过去王宫中多少贵女玉人,公子皆不假辞色,谁能想到……”温纭却是说不下去了。
“其实百年光阴,如今想来,也并没有那么漫长。”男子忽然道。
温纭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只能垂目看向他。她的身形实在是高挑,比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去,这么一低头,看起来就有些可怜巴巴的感觉。
林九见此情景,觉得大概这温媪是听了劝,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毕竟是他家的侍从,她也不想和对方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