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无男子的踪迹,便回头向人群外走。
也不知道那说书人讲到了什么精彩的地方,人群中猛地爆起一阵喝彩,外圈的人又开始往前挤。待她终于低着头走到了靠外面的位置,忽又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喊“不要挤了,不要挤了,有人落水了”,于是周围忽地就乱作了一团:河边的人往外面挤,街上的人往这边跑,“扑通”“扑通”的落水声跟下饺子一样,也不知道是救人的还是掉下去的,大人腿边的小孩子被人踩到脚,哇哇大哭起来。
林九茫然地往外四望,想找个高地看看,但不断有人往这边跑过来,几乎要把她淹没在人群里。接着又一个人撞向她,那人身高体阔,一只宽袖无意中带松了她的发簪,让她猛地头皮一疼,瞬间一头青丝如同失去束缚的瀑布披散下来。然而她顾不上找那人的麻烦,只想要蹲下身去捡自己的木簪,却不妨腰身被一只胳膊一带,整个人都远离了原来的位置。
她不由地去寻那只胳膊的主人,想看看是哪个登徒子敢这么孟浪,然后奉载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他原本真实的容貌,俊美无俦,威严深邃,如神祗一般,让林九不禁惊呼出声:“你的脸!”
“嘘!”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她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他二人一直走到一个隐蔽的巷子里,奉载玉才停下了脚步,林九则整只狐狸还是懵的,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巷子又黑又深,林九借助自己夜视的本事才能将身边的人稍微看清些,他睫毛上翘、唇角有着清晰的形状,鼻子又高又挺,锋利的眉峰和下巴中间一条很浅很浅的凹陷将那秀丽之色压下去了几分,下巴和喉结被一条弧度优美的曲线连接在一起,性感旖旎。
林九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不去看不去想恐怕才是不正常的。
奉载玉也垂下眼睑去看林九,她一张小脸被埋在披散着的发丝里,一双大大的杏眸滴溜溜地转着,似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之物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十分受用。
“发生了什么,你的脸?”林九犹自不死心。
“大概是灵力用完了。”男子语气轻轻松松,似乎还挺无所谓的。
“用完了?”林九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他用无能为力的语气说话,不由懵懵然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男子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然后道:“你灵力可还充沛?”
“自然。”林九虽然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老实答道。
“借我一些。”
因为这巷子极窄,还堆有杂物,他们自然靠的极近,兽类嗅觉灵敏,男子身上的茶香和她袖中的香包香气合在一起,似乎有一种令人醺醺然的作用,林九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待奉载玉五指握上她的手时,她不禁想:“不得了了,它们狐族的狡诈似乎在这个人身上根本不起作用。”
醉城的侍卫应对起来绿樱巷中的种种意外十分的迅速,等林九和奉载玉回到原地,河边已经恢复了秩序,画舫也驶向了河道的另一侧。那一边房舍直接挨着河道,所以并不会有人聚集过去。
林九见那画舫远去,不觉有些遗憾,她还什么都没听到呢,也不知道那说书人讲得是什么故事。这样想着,嘴巴便也嘟囔出声,却听旁边人对她道:“那你可真是错过了精彩了,那说书人是外地来的,讲的故事也都是新的。”另一个人听见了也插嘴道:“是啊,讲的月洲第一秘术师的事儿,一波三折的,确实精彩。”
“月洲咳咳……”林九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但还是不由地去瞄一旁的男子。
奉载玉老神在在的,似乎他们所说之事与他没丝毫干系。
“你们可知故事中那人的名字?”林九不禁接着问道。
“风啥的吧,没太听清。”那人扇扇扇子,直扇的衣襟乱飞。
“风在玉!”另一人大声补充道。
“咳,谢谢解惑了,我们去别处逛逛。”林九不知道奉载玉怎么想,但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月洲传了至少有四十年的传说故事,如今终是传到了琴洲,传到了明国,传到了——醉城。林九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时光的神奇,它像一把锉刀,把粗鄙之物打磨的精细,却又将精致之物锉削的面目全非。
因着醉生酒会,绿樱巷今晚可谓是“美人连袖舞,灯山满通衢”,酒香合着桂香随着清风流水,沉醉了满城的游人。醉城历来以酒闻名,这样的盛会,城主自然也要过来露个脸。林九听吴鱼说过如今的醉城城主是个十分高寿的老头子,他小时候远远见过一次,那时城主就已是满头华发,现下算算至少也有八十了,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酒会在这一条街上最富丽堂皇的玉衡楼四周举办,此楼一半建在地上一半建在水上,一共四层。淡江在城中的河道在这里凹进去的一块就是专门为了玉衡楼独特的结构所挖,是以从城外来的船只都可以直接顺着水流来到此处。但也因此,东西的通路也就此被截断。
为了使两边畅通,玉衡楼前面又建了能容四辆马车并行而过的石桥,若站在桥的最高处,除了玉衡楼外,四周胜景可尽收眼底。
像这样的好位置,自然是要早早过来才能占据的,如林九他们这般掐着点儿来的当然无缘。不过林九对酒和白胡子老头都没太大兴趣,所以并不觉得可惜。而且她这时候感觉袖子里的手心都在发烫,想松开却又怕他们脸上的幻术崩掉,是以十分地不自在。
哦对了,她刚才在水边弄头发的时候才发现奉载玉早就给她脸上下了幻术,所以她现在的确是个仅仅清秀的模样。而且变清秀的方法也十分简单,把她原来的鼻子眼睛弄小点就可以了。
醉生酒会在一片敲锣打鼓、玉带飘飞中开始了,此时林九和奉载玉离着玉衡楼至少还有百尺的距离,街上全是人,河道里都是船,一眼看去,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比白日的茱萸大街还要夸张。
林九不禁扯一扯奉载玉:“咱们要不走吧,这人也太多了。”原本她不带幕篱对着人都会紧张,更何况一人灵力两人用,还面对着这么多人。
奉载玉其实早已从自己的掌心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一直在等她开口罢了。况且他也找到了一处隐蔽的位置看这城中胜景,听她说想走,便拉着她向人群的反方向离开。
绿樱巷口的河道上有桥通向对岸,奉载玉拉着她从桥上走过,一直走到河对面的一处房舍前。那里也有几座两层的房舍,只是周围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将那一小片的房舍都完全地遮住了,若是从远处看过去都会先注意那些树,而非底下的屋子。
林九被奉载玉带着从隐蔽处飞上屋顶,屋中黑着灯,也不知主人家是睡了还是也去那酒会了,她正想问“这样安全吗”,腰间又是一紧。奉载玉一直带着她御风飞到其中一棵树的高处才停下,那树枝不算十分粗厚,但几颗树的枝干交错着互相搭在一起,就显得格外安全,况且林九过去也常常爬树,是以并不害怕,但感觉到和男子相贴的掌心分开,还是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林九学着奉载玉的样子也坐到树干上,这里果然是个绝佳的位置,凭着她自己本身的目力,河对岸的景色是一清二楚,并不差于在绿樱巷中。而且百年古木的气息清幽沉郁、香韵悠长,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斋主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以前也来过吗?”林九双脚轻轻晃一晃,那树干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并没有。”男子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声音似乎也与原来有些不一样。
“斋主总骗人。”林九撇撇嘴,根本不信。
原本她以为自己就够会骗人了,可认识了这个人以后却发现自己那点骗人本事简直不值一提。
“并非是为了骗人,只是,”对方似是斟酌了一下,然后道,“只是不想有太多麻烦罢了。”
“那,我是麻烦吗?”林九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问对不对,面对奉载玉,她总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出了问题。
然而他只是道:“怎么这么问?”
“奉载玉是斋主的真名吗?”林九忽然扭头看向他。
男子似是认真地想了一瞬,然后道:“是,也不是。”
林九觉得他在跟她绕圈子,尤不死心地问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了,但比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更多是——她的好奇。
那是只对他一个人的好奇。
黑暗似乎给了人一些说真话的勇气,只听男子娓娓道:“我母族姓奉,载玉是我的字。”
“原来如此。”林九已经熟悉了跟他问一句听他答一句的模式,觉得这样实在太累,便不准备再刨根问底下去,却又听他接着道:“我原名司瑱。”
这还是林九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有关自己的事情,耳朵不由竖的老高。
“不过我幼时跟母亲的时候居多,所以并不常用这个名字。”
“斋主的母亲一定很漂亮吧,”林九看着他几乎完美无暇的侧脸道。
男子听了勾勾唇角,“大概是吧,不过很少有人会说她漂亮。”
“为什么?”林九肚子里的问题又如雨后的蘑菇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她……很少笑,总是有些严肃,所以,几乎没人敢在她面前说那些话。”
“那那些例外是谁呢?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会当面夸她吗?”
“有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男人竟然笑了出来。
他一笑,眼中像是有银砾跑出来一般,华光璀璨,而林九似乎已经从这笑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他道:“是我父王。”
“只有他敢在她面前说。”
即便不过寥寥几字,但林九仍是从中听出了巨大的信息量,她不禁更来兴趣了。纵然不敢多问,但仍然止不住脑补起来:
看斋主这修为,要是做个什么君王那肯定是绰绰有余,但是吧,原本修士们就有些看不上做皇帝这档子活儿,更别提像他修为灵力如此厉害的了。可是作为一个国君儿子,这等本事却没有坐上那个至高之位,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
但林九直觉他肯定没去做那皇帝。非要让她说出个一二三的原因,那是说不出,但她就觉得没有,于是她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了自己毫无逻辑的推理之中。
又却忽听身边人道:“怎么不问了?”
哈?
她立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似是已经把脑海中的问题全都问出来了。
奉载玉的唇角自扬上去了还没下来,他道:“你不是总是有很多问题想问吗?”
“问吧。”
他不知道此时的声音温柔极了,对眼前这个小狐狸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林九似是为了看清这个人一般站起身,她从来没看过他这样——这样潇洒肆意、放逸不羁,不像原来那样被一个名为“文人”的框子框住的样子。
她的目光逡巡在他英挺的眉眼间,然后抿了抿唇道:“不问了。”
这回则轮到了男子来问:“为什么?”
“因为我有更想做的事。”说罢,女子低头噙住了他的唇。
河对岸传来的笛声遥远而清晰,悠长而缠绵,像是情人间纠缠的目光,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凤鸣。十轮霜影转庭梧,一夕轻雷落万丝,经年失落的魂魄找到了归处。
许久之后,二人分开四片唇瓣。
纵然林九有修为在身,可大概是因为经验太少,这么一场下来仍是气喘吁吁。奉载玉比她好些,只是眼睑处染上了一抹绯色,然而看起来似乎更诱人了。
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每当她觉得他看起来动人心弦的时候,他却能以一个更诱人的姿态出现。
只是他似乎到了这时候尤其不会说话,竟然问:“你在干什么?”他的嗓音低哑,却又有着十足磁性。
林九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只听她大声道:“你没瞧见吗?我在亲美人,占美人的便宜。”
她以为男人会生气,却听他低笑一声,声音别提有多勾人了。于是她把头扭向一边,一副我在把持自己的模样。
然而一股大力将她拖入男子怀中,只听他道:“那我可要要回来一点。”紧接着,男人轻轻压上她还没消火的唇。
这一吻虽然简短,但比之刚才又多了几分厮磨,亲昵之意尽现。
林九惊呆了,她觉得眼前这个奉载玉可能根本就不是奉载玉,大概原本的奉载玉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已经被掉了包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个梦,她被梦魇住了。
男子似乎猜出来了她在想什么,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里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尽管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有不少恣肆惬意的时光,但这样的轻快与欢喜却是不曾有过的,即便背后有很多沉甸甸的东西,但他却终于能体验到作为一个平凡男子的心境
因为两人离得很近,林九能看到他浅浅凹陷下去的锁骨处光秃秃的,不禁问道:“那条链子还没有修好吗?”
男子怔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是。”
“是因为我吗?”她抬起头认真道。
这次男子停顿了片刻,见她眼神执着,便再一次回答道:“是。”
林九自然知道自己经脉上的裂痕是没那么容易好的,而且她如今调动起全身灵力来也比原来轻松,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两颗什么“凤眼果”就能办到的事。之前她不问,是因为她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而如今问了,却是想看一看自己在他心里究竟在哪一个位置上罢了。
不过她也知道,亲吻并不能代表什么,反正之前又不是没亲过。
想到这儿,林九不禁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于是便又坐回到树枝上。
只是这么坐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声音很大,便冲奉载玉指指了?他们、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发现咱们?”
“没关系的,
“你怎么知道?”林九以为他又是用了什么小术法。
却见男子垂眼看了看
“啊!啊?”林九发出了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等回到了地上,走进了屋里,林九才真正地信了这片确确实实是奉载玉的——连结界都布置的一模一样。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又受骗了——明明刚才问他有没有来过,他还说”没有”。
然而奉载玉的解释是这几棵树上,他确实是没来过,甚至连这些屋舍院落他都只来过一回,布置了结界之后就走了。
对此,林九翻译过来的解释就是——有钱!任性!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