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跟怕被人听到似的。
余年看他一副鬼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么小声做什么,难道你怕被神仙听见?”
她本意是为了嘲讽,谁知云大老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小声些的好。”
余年忍了又忍,终于没说什么,赶快叫人带臭烘烘的云大老爷去洗澡。
回头见云书来满脸惭色,余年又道:“想来云老爷年纪大了,糊涂了。”
云书来应了一声,脸上发红,惭愧道:“他原先只是爱炫耀富贵,倒不曾疯疯癫癫的。”
余年笑笑,不以为意,早先在京城时便知这位云府大爷最爱的就是新潮,别看一大把年纪,京中出了什么风凉扇、水晶翅,他全都得第一个试试新。
为了点新玩意儿,云大老爷脸面可以不要的。
“那箭头叫什么铁血,虽然奇特,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且放着不必管了。”余年道,“倒是苟家,说不准是有仇家寻仇过来灭门。”
她想一想,摇头笑道:“我费这份心做什么,毕竟查凶案该是县里的事情,还是莫要碍手碍脚的了。”
拾来和云书来都深以为然,苟家被全家烧死一案的确有些不同寻常,然而梁县令除了请云书来帮忙做做仵作的活,其他也不好插手。
云大老爷自回来那日起,便发了高烧,靠着灵泉水熬的药汤烧倒是退了,只是人有些痴痴呆呆的。
云书来无法,只得继续给他喂些灵药灵水,商议着将他送回京城去。
这一日巧了,拾来要教余昇画画,因天气暖和,便将画案设在庭院中,铺设了笔纸,要画一幅游春图。
“爹,不游春,怎么画游春图?”
余昇有些不满,枝梢上家里养的鹦鹉嘎嘎叫了两声,引得他发笑。
“好好一只鸟,被养得不是学鸭子叫嘎嘎就是母鸡咯咯哒!”拾来手中笔三两下勾勒出一块奇石,口中不停,“爹现在是先教你技法,便如同你进学堂读书,先生先教你习字,再教你读书。”
“爹说得很有歪理。”余昇点了点头,“我学。”
拾来不满地用笔杆敲敲儿子额头:“哼,我看你要被老龙给带坏了!”
“咳咳!是谁在说我这老丈人的坏话啊?”
院门口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子走进来,只见他说老不老,说少不少,一脸的丧气劲,可丧气劲里又带了喜气洋洋,叫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男子手里又牵着个小丫头,胳膊白嫩嫩跟莲藕似的,头上梳双丫髻,和男子同一个劲儿地摇摇摆摆地进来。
这自然就是余年家的老爹仙师龙和珠珠小龙。
拾来在心里暗叹,自家这一双儿女被老龙带得像两个小二流子。
然他脸上还是要做出笑容,舔着脸给老岳父打:“哪里,哪里,爹听岔了,我说云大老爷带坏了小昇,应该快些将他赶走。”
他才说了这句,后面便有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们嫌我没弄来宝贝,没能看住人,都瞧不起我!在这世上活着有啥意思,我死了算了!”
云大老爷裹着一件厚斗篷,在云书来的陪侍下正在院子里遛弯过来,哪知听见拾来把一口黑锅扣在他头上,顿时心中悲苦。
“死什么死?本来你拿的那东西也算不得宝贝!”云书来涨红了脸训斥他。
数日来,云大老爷不会说别的话,单知道说要不是云书来拿铁粉,就不会把随从吓走,不把随从吓走,他就不会丢失宝物。
云书来被他念烦了,也问他,到底是什么宝物。
别人一问,云大老爷又摇头捂嘴,道没有随从,他解释不清楚,可随从被神仙带走了,宝物的事,便休提了罢!
“哟,画画呢?”仙师龙溜达过来,瞧见纸笔,各种颜料,不由得雅兴大发,“我也来画一个!”
拾来连忙退开,将笔递给他。
“姥爷,你会画吗?”
珠珠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余昇体贴,伸手把妹妹拢过来,悄悄与她咬耳朵:“姥爷不管画得好不好,一会儿都说好,别叫他老人家伤心!”
仙师龙耳力还好,听得余昇嘱咐,大是喜欢地隔空用毛笔点了点他额头:“小机灵鬼!”
众人便屏息凝气,都看仙师龙怎么画,画什么。
听说妖精鬼怪常常有不俗的画技,画出来的东西也不同凡响,有些能落笔成真,画出的花儿有香味,引得蝴蝶蜜蜂纷纷落上。
有些又能画出活物,纸人纸马便同真人一般,不用火烧,不显原形。
龙近乎神,那画出来的东西,还能不好?
拾来三年都没见老丈人动过一回笔,这会儿便睁大了眼睛,仔细瞧。
只见仙师龙撸起袖子,五指成龙爪状,抓住了笔,狠狠往红色的颜料碟里一蘸!
“你握笔姿势不对呀!”云大老爷忘了要死要活的事,专心致志挑起茬来。
“嘘,大伯,仙人自有仙人的握笔姿势。”云书来小声阻止。
仙师龙不理他们,饱饱地吸满红色的笔头,啪的一声按在宣纸上,不光力透纸背,简直是像在拿刀子捅人!
“这这这,这算什么!”云大老爷找到了感觉,摇头晃脑,“画画,讲究描、勾、皴、擦、点,你看你,简直是樵夫劈木柴!哪里是画画的样子!”
云书来干脆伸手把云大老爷的嘴给捂了起来。
拾来一直觉得云大老爷不会说人话,刚才几句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曾得宫中名师传授画技,一笔一画都有章法,看仙师龙糟蹋笔和纸和颜料,简直要忘记仙师龙是媳妇儿的父亲,上去质问他是在刷墙还是画画。
仙师龙毫不在意什么技法不技法,他只是全神贯注地涂绘着自己手上的这幅画,很快红色的颜料浸染成了大块大块的红色不规则图案,他满意地吁了口气,再捻起一支笔,在红色图案上画出了不少黑色小火柴人。
有的火柴人在凿石头,有的架起锅煮东西,又有的火柴人一手指着天空。
最后,仙师龙用黑色在红色石头顶上,纸的最上端,涂抹了一片黑墨块。
“画完了!”
“哇,姥爷画得真好!”珠珠先拍着小手叫了起来,叫了两声后,她发觉哥哥没像商量好一样一起夸赞姥爷,于是生气地锤了哥哥一拳。
“画得真好,画得真好!”
珠珠人小力气大,余昇连忙跟着称赞,以免再挨两下子,“姥爷,你能给我讲讲这幅画吗?”
仙师龙得意地晃着脑袋,脸上丧气和喜气的表情混合得更加不伦不类。
还没等他大发议论,又是云大老爷尖叫出声!
仙师龙眉头一皱,还没说话,云大老爷便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真有这个地方,真有这个地方!”
“他没骗我!”云大老爷叫唤着,“他没骗我,真有这么个地方!”
他胡乱叫了一通,被拾来和云书来一起扳手扯腰拉到一边,仍然满脸喜色,伸着手指要抓仙师龙。
“大伯,你别再闹了好不好!”
云书来只觉得丢了大人,真后悔没有昨天就把大伯塞进马车底,叫他滚回京城去!
“怎么了?”
院子里头闹得欢,有人姗姗来迟,只看见最热闹的部分。
姗姗来迟的,正是余年,她才给开发区重新规划了作坊地界分配。
开发区运营了几年,各个作坊的管事都有些托大,也有些觉得自己的作坊最重要,一丝一毫都不能退让。
梁县令手中握着余年给的计划书,竟也举步维艰,今年有两个最难办的钉子户,只有余年亲自出马才料理得当。
“呦,这是珠珠画的吧?”余年走过来,眼睛先看见画案上的新作,随口称赞了一句。
也不怪她以为是珠珠所画,实在画上笔法稚拙,看不出到底画了什么,好像只是一大片子涂鸦。
肯定不是拾来和云书来,余昇随其父学画,颇有些章法,云大老爷站得远人又疯,仙师龙却是从未拿过画笔。
“不是我画的,是姥爷画的!”
珠珠说,伸手拉扯余年衣袖。
余年依着她俯下身子,听得女儿说:“娘,不能说姥爷画得不好,不能伤老人家的心。”
女儿长大了,还晓得体贴人呢。
余年抿嘴一笑,直起身来道:“原来是爹画的,的确古朴天然,自有一番意趣,与市面上的画作大不相同。”
她一夸,喜得仙师龙抓耳挠腮,指着画道:“还是我闺女识货,哼!”
转眼见拾来不以为然的模样,仙师龙更大声地哼了声,道:“你们可知我画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住摇头。
唯有云大老爷高声叫:“我知道!我知道!”
“哦?你知道?”仙师龙大奇,“这地方我都不知道叫什么,你知道?”
云大老爷眼珠左右晃动,露出极诡秘的笑容:“这个地方,叫通天洞!”
通天洞?
什么鬼名字?
余年忍不住吐槽道:“我还黄风寨哩!”
她略鄙视地瞟了眼云大老爷,莫说这名字古怪,就是仙师龙画成这副鬼样子,他还能认得出,果然是疯了的。
仙师龙摇了摇头:“我不知这地方叫什么,早先我遨游四海之际,常常遇到些奇异所在,不过这地方,最最奇怪!”
“当然,通天洞里住着神仙,神仙能和神仙说话!”
云大老爷慷慨激昂地道。
真是愈发疯了。
余年不理他,且问仙师龙:“到底如何奇怪法呢?”
“我在空中飞过时见着这地方,只是一眼,不过就一眼,也够奇怪的了!”
仙师龙竖起一根手指,“那地方我本以为是山峰,谁知掠过时才见到里面是空的!山峰之中全是红色巨石,有不少人在凿石,煮石,在山峰半腰处,又有一块极巨大的黑色石头浮在空中,甚是异特。”
“你没降落瞧瞧,他们在做什么?”
“没有。”仙师龙摇头,“我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多了去了,年轻时还有心一样样的瞧,年纪大了就没精神啦。”
“你糊涂呀!你糊涂!那是仙人所在的地方!”云大老爷捶胸顿足。
“你xx啊,你xx,老子自己就是龙,要什么狗屁仙人!”
仙师龙再也忍耐不了云大老爷的插科打诨,生气地冲他虚空挥了挥拳头,转身就走,珠珠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住了仙师龙,嘴里嘀嘀咕咕说姥爷去吃点好的消消气。
剩下余年一家三口和云家两人,见云大老爷还要追上去,连忙将他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神仙!”
云大老爷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撒赖,好几个人都快按不住他。
“余年,我要不是想找你一块做这买卖,我老早就去找神仙了!你赔我!让你家的龙帮我找通天洞!”
余年几乎啐他脸上:“你疯了,关我什么事!”
“我带来的铁血人要不是你也跑不了!有了铁血人,我就能找到通天洞!”
云大老爷狂呼乱叫,云书来实在受不了,一掌将他击晕。
“哎,自从余姑娘你有了龙神使者的名号,他也天天发梦,想着自己能找着个什么神仙妖魔的。”云书来叹道。
“他不是发梦,是发癫!”拾来评论。
几人把云大老爷安排好了,忽然前头有人大声叫喊:“余提督!余提督!”
余年听着像是一个相熟的衙役,便走出去,见那人面色惶急,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是李、李大、大嘴!”
好好一个名字,被他说成了三截。
“李大嘴怎么了?”
“他追小偷,追着追着,被神仙带走了!”
那衙役总算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可他说的话真叫人莫名其妙。
“神仙?哪里来的神仙?什么样的神仙?”
余年听完,没责备这衙役说话颠三倒四,而是直接问他细节。
衙役咽了口口水,指着天上:“看不见,像是块乌云,有小偷从县衙里偷东西,被李大嘴瞧见,追出去,结果两个人一起被神仙给收了。”
他虽尽力说明,仍然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余年眨了眨眼:“河津县这两年据说小偷强盗都少,什么样的小偷,敢从县衙里偷东西?偷的是什么?”
“这……我们都没瞧见,就好像是个人。”
衙役也知道自己这话简直不像话,红着脸道:“他偷了苟家火场里留下的那枚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