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来驾车从城里回来,买卖上的事,他来回跑得更多些。
才到庄子前,便见锦云穿着件灰鼠皮斗篷,在门口来回地焦急踱步。
“怎的了?”
拾来虽张口问,但眼睛看见锦云身边一副担子,便知是谁来过。
“云家公子又来了。”锦云小心地觑看着他脸色道,“被我拦在了外面,没叫夫人知道。”
“又送了什么?”
拾来毫不在意地把缰绳交给小厮,让他们把马牵进去。
“说是血糯米,吃了补血养气。”
锦云瞟了眼担子里晶莹红润的糯米,据说这种血糯米是贡品,只有在宫里才吃得到呢。
“呵。”
拾来听见是米,连眼角都不夹一夹,前几次送什么话本子画册,还像个贵族公子的样子,后来送什么猫儿狗儿来,被拾来当面扔到脸上。
这会儿又送起米来,大约是打听着了余年在庄子上种菜的事儿吧?
“云公子放下东西就走,奴婢拦不住。”锦云低声道。
余年原先不要她太谨慎,锦云也就顺着她的脾气,“奴婢”和“我”的自称混着用,但对上拾来,锦云总是忍不住地就恢复了奴婢的称呼。
“扔出去,一个字儿也不许叫夫人知道。”
拾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嘱咐道。
一进门,温暖的气息和儿子一块跑过来,拾来锋锐冰冷的眉眼一下就融化了。
“好儿子,乖儿子,今天读了什么书?”
锦云在后面跟着,见他脸色变换之快,不由得暗中敬佩,再叫小厮把云书来送来的血糯挑到仓库去。
老爷是说要扔,可这样好的东西,真扔了,也是叫住在附近的佃户拾走,碰上多事的,说不准还得挑过来讨赏,倒不如存在仓里,哪怕烂在里头也省事。
守仓库的老头子年纪大了贪舒服,不爱在边角房里坐着,就愿意挤到人堆里听说话看热闹。
锦云来回找了一圈才找着人,蹙了眉道:“你不在仓库边守着,万一老爷夫人要点什么,我上哪儿找人去?”
那老头子眯了眼笑:“反正老头儿我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不是在那儿,就是在这儿。姑娘多找两圈,总能找得着么。”
锦云闻言大怒,她本身是个忠诚勤恳的性子,见不得偷奸耍滑,当即和老头子吵了起来:“你是做什么吃的?难不成夫人给你月钱,叫你做看仓库这点子活儿,就是为了叫你在这儿那儿地闲逛?”
老头子原本对上锦云一个年轻丫鬟便有些轻视,见她年轻气盛,说到自己脸上来,当即倚老卖老,冷笑一声。
“我拿我的月钱,又没用着姑娘你的嫁妆!你何苦操这心呢?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能跑能跳,在主人家跟前抓尖要强,随便卖个好就有赏钱,你一个年轻姑娘,仗着在夫人跟前服侍,欺负到老人头上来,好威风!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夫人呢!”
老头子做事不利索,吵架倒是嘴皮子溜得很,一长串子把锦云气得呆怔住说不出话。
旁边人虽知道锦云是余年跟前的大丫头,但她们都是佃户家的女子,临时上庄子来帮工,人家自己人吵架,她们没法插话,于是都闭了嘴,看他们两个斗法。
老头子便更得意了,胡咧咧道:“大家都是奴才命,大哥你甭说二哥我!还当自己真是官家大姑娘啦!”
锦云气得发抖,白着脸道:“你开不开仓库,不开,我去找夫人了!”
“谁说不开?”
她当真搬出夫人来压人,老头子也不敢耽误了事,嘴里不干不净,一路说着开了仓库门,叫把那担米放进去算完。
事既办完了,锦云本待咬牙忍下这口气,那老头子毕竟是做久了的老人,忽又想到刚才见着两个生面孔,不是自家雇的人。
她不动声色,又走到那屋头往里张了张,果然有两个做针线的妇人不曾见过。
问过小厮,才知那两个是老头子的亲眷,听说庄子里头暖和,在这儿蹭着暖气干自家的活。
锦云自己受点委屈能忍,这老头子不管生熟,就把陌生人领进庄子,却不成。
她便去找了拾来,一五一十都说明白了,至于老头子和她拌嘴的事锦云没细说,只说他做事不勤快,把生人带进来。
拾来冷笑:“我瞧着这几天庄上人心浮动,正该杀一只鸡。”
他还没想好杀哪只鸡,就有把脖子伸到刀下来的!
拾来立时将老头子拎出来,念他年纪大了,只打了十板子,罚他看管不力,将钥匙收回来,人撵出去。
下人们但凡亲眼见着,回去一说,还有那想跳的,都缩了脖子,夹了尾巴,不敢闹腾。
第二日,拾来霹雳雷火地到京城宅子里,将管家拎出来训斥一顿,罚了一月的月钱。
管家嘴里连连告罪,心里大骂那管仓库的老头带累他这条池鱼也遭了火灾。
宅子里其他家人不过挨顿骂,更关心庄上生活如何。
随着拾来回来的小厮看主人还在盘府里的账本,便大胆地吹嘘一番,庄子上吃喝多么富裕,连新鲜胡瓜都能吃上,地暖又多舒服,在屋里坐着穿厚了能出身大汗。
“我不信,怎么可能那么暖和!”一个丫鬟不服气地道,“要热得出汗,那得放多少盆炭啊,还不把人给熏坏了!”
小厮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头发长见识短!”
不料他说了这句话,可是犯了忌讳了,一众长头发的小丫鬟扑上去,足足把他头发给扯长了三分之一!
“好好好,姐姐们是我说错了话了!”小厮连连告饶,“实话讲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得,一点儿也没烟味,石头地板一摸都暖和,据那烧炉子的说,炭用得也没特别多,里面准有窍门就是了!”
留在宅里的家人们知道他没必要在这种事儿上说谎,那么便是当真庄子上比宅子里暖和了!
“我想去庄子上看看,到底有多暖和。”一个小丫鬟向往地道。
“我也想去。”
“我也是。”
“我也想。”
小厮啧啧作声:“你们啊,之前拈轻怕重,老爷问的时候不肯去,这会儿想去,晚了!”
“你帮我们跟老爷说说嘛!”
“就是,说说,说说!我针线活好,庄子里准用得着。”
“还有我,我手巧会梳头!”
小厮大模大样地摇摇头:“老爷跟前,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你要想去啊,自己说去啊!”
一听这个,众丫鬟小厮都缩了回去。
老爷那是什么人哪,说打人就打人,一点儿不含糊!
最大胆的那个丫鬟却有些想头,夫人如今小产,自然是不方便伺候老爷的了,也没听说锦云姐姐进房伺候。
那老爷身边,是不是缺个知心人呢?
那丫鬟心里想着,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偷偷溜出来,眼看拾来走出账房的门,将胸一挺,打算“不小心”摔倒在老爷面前。
“做的什么账?黑账?花账?”拾来手里账本往地下一掷,嘴角浮现冷笑,“把账房拉过来,就在院里,打上十板子,叫他把账盘出来,盘不清楚不许吃饭喝水!”
登时几名小厮将账房扯到长凳上按住,狠狠打了十板子,又有人搬来桌椅,叫账房先生在院子里算账。
账房哪里敢坐,撅着火烧火燎的屁.股,大冷天满头汗地站着算账。
“你,谁让你来的?”拾来耳聪目明,发现一个丫鬟站在院子拐角处,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
立时来了几个小厮把丫鬟抓着胳膊按到地下,毫不怜香惜玉。
那丫鬟的胆子早不知道丢在爪哇国还是乌有乡,嗷地一声哭起来,嘴里说着告饶的话,哪还敢想勾引调情?
拾来冷哼一声,指着那丫鬟道:“偷看偷听,降一等月钱,打五板子,没学好规矩不许再往人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