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飞没有骂人。
他如今脾气好了很多,任何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再暴躁,等身边养了四个大孙子,九个曾孙曾孙女之后,他的脾气也不会太坏。
眼见银甲将军雷厉风行,他就没有唱反调,当真点出一千人马跟上去一路急行军。
其他人马则立即奔赴善阳关前线。
嬴飞这次带来的副将是跟着自己的老人,把兵交给他,嬴飞也放心。
所谓兵贵神速,便是再多疑惑,嬴飞略作权衡,还是决定听从人家调派。
事实上,既然蛮兵没有突破关卡,北疆所有守将,应该比较靠谱。
最起码比他这个两眼一抹黑,只看了看军报的老家伙,要更了解前线的形势。
嬴飞已然过了争强斗胜,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出一百倍的年纪。
“哎。”
真正有冲劲,敢作敢为,敢打敢拼的,还得是年轻人。
嬴飞伏在马上,被颠簸得恨不得装昏迷倒地不起,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老了。
他们这一队人马,差不多有四五千,马车连绵不尽,乍一看去竟有百十辆,每辆车上都盖着厚厚的草席,油毡之类,捂得很严实。
嬴飞也是曾和北蛮交战多年的老手,一路行来,随意看了看地面上的痕迹,就知道这一片地域肯定时常有蛮人出没。
但是,明明他们是如此庞大的队伍,走了大半日,却没碰见过几回蛮兵。
遇上的那几次,也只是寥寥几个残卒,看着向狼狈逃命,不是调头就跑,便是被一举击杀。
从头到尾,他们的辎重队连阵型都不乱一下。
嬴飞到底是久经战阵,不能不好奇,等到再一次,银甲将军和长了千里眼似的,勒令军队停下,派出一队轻骑兵,抓住四个探马,突袭剿杀掉一小队敌兵后,终于忍不住上前探问消息。
银甲将军板着脸叹气,拿出一张舆图,“出发前就制定了好了路线图。”
就见上面用鲜艳的大红色勾勒出三条长长的道路,从山左一直到白峰山东侧,又延伸到宁安港。
道路曲折,时时又调头回返,路上还出现几条河流,有几处颇为陡峭。
嬴飞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只当是出来之前制定好了行程,但仔细一看,上面竟把北蛮所有的部署都列得非常详细清楚,就仿佛北蛮制定作战方略时,有我们的人也同时坐在大帐中侧耳倾听。
“难道北蛮的高层将领是我们的人?”
是谁?
吴友?高明波?可这些个叛徒早就在中原没了根,又如何肯背叛北蛮?
不过他想到自己毕竟离开战场多年,对于北蛮如今的将领也不是那么了解,也许自己没在的这段日子,白绍在北蛮内部安插了人手?
打通这条路是要做什么?
嬴飞仔细看了看舆图,忽然一惊,他也是精通战阵的老手,不看舆图还罢了,这一仔细看,竟发现白峰山的位置很奇妙。
山左,青县,善阳关,白峰山,几点一连,竟是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很有层次的口袋,只要引导得当,说不定能把目前北蛮王都外最重要的兵力,确山大营纳入其中。
而且这个口袋非常隐秘。
如果有足够的兵力,排兵精巧,说不定这仗能打得很有意思!
但是想完成这样的布局却极难,应该说根本不可能,几处需要埋伏大批量兵力的地方是悬崖峭壁,不要说重兵,能上去十个八个人就算不错。
何况兵贵神速,一路上险隘很多,想打通道路,各路兵马顺利到达位置,打好配合,除非在梦中才会有这般顺利的事。
虽然隐约有点想法,嬴飞却也没再说什么。
如今两军交战,又是这等关系社稷江山的国战,己方却明显落在下风,他也只能相信白绍和那位声名赫赫的海王殿下。
都到了这般地步,他提出异议,表示担忧,除了动摇军心外,又有何益处?
一路急行军,山左出来的这支军队,简直就和机器一般,所有人的速度飞快,即便再辛苦,也无一声抱怨。
其他从各地调集,让嬴飞带来的那些兵士,却是受不了这般赶路的。
一开始还好,虽然也抱怨,可嬴飞还是弹压得住,但是连续行军大半日之后,大部分人就不行了。
他们人数几乎占了整个军队的五分之一,一闹起来,喧喧嚷嚷,整个阵型登时松散,甚至还出现一部分逃兵。
嬴飞的脸色登时就绿了。
援军众人却是振振有词:“嬴老将军,不是兄弟们违抗军令,这么赶路,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银甲将军却并未暴怒,山左的军士们也连看都不看这些抱怨连连的兵士,军队中只有沉默,所有人默默地接过那些军士身上的背囊等负担,默默加速。
一时间队伍分成前后两部分。
前面一部分军容齐整,簇拥着百余大车,脚步虽沉重,却是一步不停。
后面一千多人,越来越慢,满脸疲惫,神情晦暗,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丝暴躁。
嬴飞一看就心觉不妙,厉声道:“这样下去不行,要是引起哗变,恐怕会出事。”
银甲将军面无表情地道:“时间紧迫,没时间按照规程做心理辅导。按照战时状态突发事件处理方案,我命令,一旦出现不稳定因素,第一时间予以摧毁。”
嬴飞:“……”
薛将军的声音有点冷。
后面一群已经累得快原地爆炸的兵士们全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不多时,前面峡谷内有一地的落石,也不算大,但是总有几块很难快速清理。
噗通。
援兵中好些人忍不住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一有人带头,倒下的人瞬间变多。
“如果让我穿过这种地段,我宁愿***。”
“死也没力气干活。”
一众兵士们有气无力地呻吟,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
前面山左的兵士,只是带着一点漠然扫了他们一眼,便很迅速地收拢队伍,分出一组人马,从车上搬下些箱子,三人一组向前走去。
银甲将军看了看天时,左边一个年轻的兵士上前,手中拿出一个本子,低声和他交流片刻。
他便轻声叹息:“按照推演结果,这三个点选择爆破,对我们更有利,为了善阳关的弟兄损失少些,哪怕略微浪费,冒一冒惊动北蛮大部队的风险,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话音落下,前面攻坚队的兵士已经埋好炸药,拉出引线。
所有人后退,到是把那些瘫在地上的援兵让到前面去。
“你们最好站起来。”
“……起不来了,没力气。”
轰隆,轰隆!
两声炸裂,石渣乱飞,粉尘弥漫,银甲将军把捂住口鼻的手放下来,扫了扫身上的灰尘,一挥手:“走!”
一行人迅速出发。
嬴飞待了半晌,叫起一大片瘫在地上,连逃跑都因为脚软没敢跑,瑟瑟发抖的一众军士,轻声道:“现在做逃兵,已经不只是家中父母亲人蒙羞的事了。”
一众援兵耳朵里嗡嗡作响,竟说不出话。
他们中也有几个老兵,挣扎着站起来,连踢带踹,让其他人也站起身。
“跟上!”
所有人不知道是吓的,还是从众心理,竟然又有了一股力气,愣是跟了上去。
银甲将军也不禁有些意外,那张凝重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其实我知道,您老人家手底下这些兵士,平日里吃喝和训练都跟不上,吃不了这份苦很正常,这一路下去,有些人可能……会累死。”
嬴飞怔了下。
他还以为这个薛将军会很骄傲,毕竟能领一支如此强横的军队,又如何会不骄傲?
嬴飞当年统领的最好的军队,也不能如眼前这支辎重队一样令行禁止。
从集合到出发,连片刻都不需要的军队,他别说见,就是听说也没有听说过。
可眼前这个小将军,还有军中所有的将领,都似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言行举止间,对能让大周军神们都激动得,或许会昏死的事情,视若寻常。
薛将军扫了一眼后头勉力跟上,腿脚麻木的众人:“好在我们的车多,我们多省些上好的伙食给大家伙进补,应能撑得过去。”
咚咚,砰砰。
正一路穿山越野地赶路,嬴飞忽然听见身边一辆货车的箱子里,发出砰砰乱响的声音,登时有些紧张。
薛将军一脚踹过去,箱子里的动静就静了静。
想了想,他招呼卫兵:“给点水。”
卫兵立时过去,一把打开箱子,把自己的水壶塞进去,又拽下个布条。
咕咚咕咚,里面的人灌了一通水,破口大骂:“你们想造反吗……呜呜。”
卫兵很熟练地又把布条塞回对方嘴巴上。
薛将军蹙眉:他的弟兄们大部分都是步行急行军,睡觉都得走着,这混蛋却能坐车,到现在还中气十足,真是命硬。
嬴飞掏了掏耳朵:“山左知府杨国忠?”
周围一众士兵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嬴飞张了张嘴:“你们绑了山左知府?”
薛将军没好气地道:“没宰了他就算好的。”
“你赶紧宰了他啊!”
嬴飞简直要吐血,“你宰了他,把他一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不了就说他弃城而逃,跑了,你抓他干什么,让他活着这可怎么得了!”
箱子登时一阵晃动。
老将军一时口不择言,竟说出心里话来,别看他和薛将军相处的时间只有这么短,但是已经开始把这个后辈看得很重。
大周需要这样的武将,他当然不希望这样的将军会出什么事。
薛将军愣了愣,也有点牙疼,面孔扭曲了下:“……没办法,他不是军人,刚一动手就投降,也不好拿执行战场纪律当借口宰了他。”
“何况,白绍将军这回抗旨不遵,说起来罪过可大可小,但陛下的心思不怎么好揣测,海王殿下觉得擅杀杨国忠,也许会给白将军带来更大的麻烦,而且留着他,说不定还能钓出什么大鱼来,就先留着吧。”
想到白绍,嬴飞一时也无言。
他虽然不在朝中已久,可是离京之前,朝中对白绍的看法很不好。
陛下的想法也莫测。
“白绍太独了,身为武将,结党营私自然不好,可和同僚处好关系很重要,他又不肯逢迎陛下,连陛下赐婚也拒不接受,还无亲眷在京城,陛下如何能不起疑心?”
要不是白绍的确是天生的武将,北疆的局面离不开他,他恐怕也没有这些的好日子可过。
嬴飞也仅仅是稍微关心下自己的学生。
急行军的速度越来越快,果真是过山开山,逢水搭桥,很多次,嬴飞都觉得他们绝对过不去,却不曾想,别管是荆棘丛生的山地还是湍流,一路上,这支辎重队就没有被任何困难阻拦住。
嬴飞一时觉得,他不是致仕八年,而是八十年,否则为何军中的一切,他竟都变得不明白起来。
然后……终于到了白峰山。
非战斗战损比例没有超过百分之一,无人死亡。
薛将军吐出口气:“发电报,通知东临善阳关和陆战队的李队长,我们按时到达指定位置,道路已经畅通,计划开始。”
神秘的,在这个时代无人能破解和知悉的电波悄无声息地传了出去。
嬴飞心下迷惘,眼看着薛将军把全部士兵都发动起来,指挥得他们所有人团团转。
修筑工事,埋设陷阱,在各种不可思议的地处布置机关。
有的地方的桥梁要炸毁。
有的地方必须搭建浮桥。
嬴飞眼花缭乱间,虽然看不懂,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之强大,超过他曾经见识过的一切,让人望之生畏,也让他这样的武将心中不禁生起些许绝望。
“老了……”
老了的嬴飞认认真真把薛将军他们特意分出来的高热量,特别练牙的牛肉干咬着吃了两袋子。
“小薛,你有点眼熟。”
薛将军也难得笑道:“小将以前做过南安郡王的亲卫,曾随王爷拜会过老将军。”
嬴飞登时想起来:“原来是你,记得当年你还为你们王爷出头,要挑战老夫来着。”
当年嬴飞也傲,不拿南安郡王一个偏远地处的小郡王放在眼里,当手下的自是要抱打不平。
嬴飞摇头失笑,那位方夫人还真是用人不疑。
忽然,薛将军长身而起,脸上露出一丝紧张和期待:“海龙卫来了。”
一簇荧光闪烁,寂静的山谷间响彻低低的脚步声。
薛将军大笑:“喂,我和海王殿下发过誓,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提着脑袋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