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绵,昌州都督府后院小湖之上。
乌篷船飘荡,风雨溅落。
一只炭炉,一壶热茶,两只茶杯。
恍恍有种煮酒论英雄之感。
李绚将手里的公文递给对面的张大安,轻声说道:“当年孝敬皇帝在掖庭宫,见到义阳宣城二位公主,年逾三十不嫁,太子惊恻,遂奏请出降。张公,这事没那么简单吧?”
“王爷何意?”张大安接过李绚手里的公文,抬头看了李绚一眼,眼神平静。
“掖庭是何等所在,张公又怎会不知。”李绚轻叹一声,说道:“义阳和宣城二公主哪怕出生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但掖庭劳作十几年,怕也要变得和寻常村妇一样,孝敬皇帝如何可能一眼就在人群之中,认出她们?”
李绚的身体微微前倾,然后问道:“张公,小王早年不谙世事,但如今想来,孝敬皇帝如何会无事前往掖庭,再怎么散心,也散心不到掖庭去吧?”
“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事情要办。”张大安微微低头。
“东宫有什么事情,需要让太子亲往掖庭去办?”李绚的嘴角带起一丝冷笑。
“想来应该是有事,不然孝敬皇帝也不会出现在那里,再有,下官当年时任横州刺史,对宫中之事,了解甚少。”张大安轻松就推了出去。
李绚轻轻的看着张大安,道:“那么如今呢,又是太子即将落入掖庭,张公就真的无动于衷?”
张大安沉默了下来,低头无声。
许久之后,张大安才再度开口:“如今即便是知道了当年之事,又有什么用,我们又能在千里之外,做到什么呢?”
“起码,宫里的手段,不会因为东宫而蔓延到昌州,也不会因为昌州而蔓延到东宫。”李绚平静的说出了理由。
天下之事,哪有独立所有之外的。
即便是昌州,太子也还是送了十几个世家子弟过来。
同样的,在昌州,武后也送了一个司马,一个河源府都尉过来。
诸方都开始往昌州伸触角,而他们获得的信息,必定会重新传回长安。
相互影响是必然之事。
“唉!”张大安轻叹一声,开口说道:“王爷应当知晓,宫中虽有密卫,但真正负责宫内安稳的,是内卫。内卫有两位大统领,一男一女,各归陛下和天后统领。”
稍微停顿,张大安继续说道:“王爷当知,陛下非是长于妇人之手,早年更是翻覆长孙氏一族,后来更是灭高句丽,吐谷浑,无数西域国度,天下臣服,手段了得,非是轻易能被控制之人。
另外,陛下多年来往返长安和洛阳之间,即便是内卫有所失控,这一静一动之间,也足够调动大军剿灭叛逆,所以宫中的一切,大局应该还是掌握在陛下之手的。”
李绚双手放在胸腹之间,微微点头,然后恭敬的听张大安解惑。
“当年之事,无非是两个原因。”张大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首先是陛下,陛下不忍见自己的两个女儿,年逾三十而依旧待在宫中,几有老死之象,故而使手段让太子出头,之后便是天后赐婚之事,天水权氏和太原王氏都是大族,不亏。”
李绚微微点头,眼神闪烁。
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么就是皇帝算计让天后得了骂名,自己却得了心安。
“再有,这一切便是天后手段。”张大安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然后认真说道:“天后故意让人引太子见义阳和宣城二公主,目的便是要和太子翻脸……只有母子翻脸,很多事情,天后才能用母子矛盾的表象,来这样对权利的争夺。”
话到这里,张大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大婚,咸亨二年,贺兰敏之逐。
最后他轻声说道:“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事情,怕是和孝敬皇帝大婚有关。”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太子李弘大婚之前,将他的所有两个姐姐嫁人,也是当有之事。
但这里面有个很敏感的事情要发生。
那就是监国。
李绚记不得李弘在大婚之前有没有监国过,但大婚之后再监国,便和大婚之前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种事情放在皇帝身上叫亲政。
放在太子身上,同样意义非凡。
这两年,北门学士的动作之所以大起来,就是因为相王李旦大婚。
李旦一大婚,这些北门学士便立刻活跃起来,开始积极的争夺权利。
……
李绚看着眼前的茶杯,轻声说道:“所以,与其让朝野之间,认为天后和太子之间,是因为对萧淑妃的两个女儿的不满而翻脸;而不是天后和太子之间是因为权利争斗而翻脸,这样朝野之间的反应才最小。”
张大安紧紧的攥住拳头,点头说道:“前者是家事,后者是国事。”
“家事轻于国事。”李绚轻叹一声,说道:“一切看起来,不过是因为太子无意间的行走,便成了天后为了减轻太子大婚之后,朝政变化对自己的影响,天后这手段,真的是春风化雨,见于无形。”
武后从一开始便操作了这一切,真正的目的就是排除异己,打压威胁势力,一切遮掩在家事风波之下。
“天后操作的确精妙。”张大安轻轻冷笑,说道:“但可惜,没有多大用处,天后好不容易弄出来的优势,在同一年,贺兰敏之就给她毁的一干二净。”
“贺兰敏之?”李绚脸上露出来沉吟之色,然后说道:“张公,如果本王记得没错的话,贺兰敏之和天后翻脸,是因为贺兰敏月之死,而贺兰敏之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人告诉他的。”
“是陛下。”张大安面无表情的点头。
李绚沉沉的松了口气,看的出来,武后在宫内宫外,都有无数的手段,但同样,拥有无数手段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皇帝。
这对夫妻在朝政作为棋局,在相互争斗,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想要不成为这两夫妻共同博弈的棋子,要么选择一方加入进去,要么就成为两方都无法放弃的棋子。
就像李绚。
以吐蕃的威胁作为自己无法被替代的依仗,这样方方面面都会对他有所顾忌。
再加上他足够的谨慎,刻意拉开和李贤的关系,又远离朝堂,这才能够安心的经营自己的力量。
就比如眼前的张大安。
皇帝的心思,他还是能够看的穿的。
……
张大安举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看向李绚,说道:“天后也非易于,当年那件事情,最后,天后直接下狠手,利用贺兰敏之的死给自己造成了公正无私的形象。”
“真的是这样吗?”李绚似笑非笑的看向张大安,在他看来,当年那件事情给武后带来的危害,要远超过给她带来的好处。
就连李绚当初大婚的时候,都在时刻防着武承嗣,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些年,武后的力量看起来有不少的扩张,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实质上的跨越。
孝敬皇帝李弘虽然离世了,但太子李贤即位,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力量落在了李贤四周。
李绚有种感觉,最后朝局的变化,很可能跟他在西线取的大胜有关。
这里面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刘审礼升任侍中,李敬玄升任中书令,两个新任宰相和武后之间的关系都算不上好。
刘审礼是东宫的人,而李敬玄则是赵郡李氏的连宗。
权力争斗,看上去太子的权位很重,但实际上太子的力量反而是最薄弱的。
只要小心的刺激,太子的反应大些,立刻就会有无穷的手段扔到太子的身上,这便是如今之事。
李绚抬头,沉声问道:“张公,如今之时,太子还有机会吗?”
张大安对一切同样看的清楚,但一次不算失手的失手,他就被发配到了昌州,但这里面,未尝就没有他想要主动脱身的打算。
张大安轻叹一声,说道:“王爷,下官也想帮助太子,不然下官也就不会来昌州了……”
抬头,看到李绚神色平静,张大安微微摇头,说道:“但下官不会去做什么,毕竟这里有王爷在……而且下官在离京的时候,已经提示了太子该如何做,但太子似乎并没有照下官说的来。”
李绚抬头看着船外的蒙蒙细雨,收回目光看向张大安问道:“张公建议太子如何做?”
“兵权是不能碰到,谁碰谁死,所以下官建议太子殿下,虚以王爷联合张目,拉拢卫尉寺卿,左千牛卫将军,左金吾卫将军,还有左相,吸引更多臣僚,从而加强太子的力量,但似乎太子殿下,并没有执行到位。”张大安将手伸出来船舱,感受外面天地间落下的冰冷雨滴,心也一样的冷。
“检校太子少詹事?”李绚有些明白了过来。
虽然在东宫内部更进一步,是李绚刻意的以进为退之策,但这一招,如果被人下狠心去用的话,李绚搞不好还真的会被套牢在东宫,但可惜,李贤的心思从来没有那么坚定。
检校太子少詹事,李贤的确提了出来,但李绚只是稍微拒绝,他就收回了主意。
“王爷拒绝了,也不知道谁向殿下建言,派人来昌州任职。”张大安看向李绚,摇头苦笑:“王爷又何尝是那种轻易被人控制的人,那些人一来昌州,就被控制起来,甚至一点消息也送不回长安。”
李绚神色漠然,不让那些人和长安联系,的确是他的手段。
他不希望看到任何太子被废的风波波及到昌州。
“其实太子还是有最后的机会的。”张大安抬起头,看着李绚,认真的说道:“只要太子专心政务,什么事情都不想,什么事情都不去做,坚持几年还是能做的到的,但天后未必会给他这个机会。”
“掖庭的那一位便是太子很难舍弃的诱饵。”李绚微微点头,武后的手段防不胜防,李贤防不住的。
栽赃陷害,精神折磨。
武后有太多的手段让李贤不得不采取行动。
他不动则已,一动恐怕立刻就会落入陷阱,最后太子之位不保。
李绚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张大安问道:“这天下间最不想看到太子被废的,怕就是陛下了,那么此事,陛下那里……”
张大安笑了,脸上满是冷嘲和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