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望日大朝。
辰时正,丹凤门外。
李绚穿一身绯色官袍,和舅父欧阳通并肩走在一起,朝前方队列而去。
丹凤门右侧,数名千牛卫手持长刀,围在一名跪在地上,低头垂首,穿浅紫色官袍的中年官员四周,凛然护卫。
“堂堂英国公,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令人颇为唏嘘啊!”
欧阳通轻叹一声,忍不住的摇摇头,深深看了一眼满副可怜模样的李敬业,转头看向李绚说道:“大郎,英国公一案,今日想要顺利,颇为艰难啊!”
“嗯!”李绚点点头,轻声说道:“三司会审之时拿出的证据,虽然能间接证明李敬业有罪,但终究没有他本人的躬首认罪,终究有他脱罪的机会。”
欧阳通面色凝重,看着李绚说道:“如果今日在朝堂上,李敬业已经还是矢口否认,大郎,你不会真的将魔教和隐太子的事情翻出来吧?”
李绚轻轻一笑,说道:“舅父多虑了,今日之事虽然有些艰难,但艰难之处并非在于该如何给李敬业定罪,而在于该如何给李敬业定刑。”
“为何?”欧阳通一时间没有听懂李绚话里的意思。
李绚微微摇头,说道:“如果说,三司会审,没有那些证据,那么英国公就真的很有可能是冤枉的,所以为了公正,陛下自然会听他解释。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证据虽然间接,但终究能够确定事实,而且在千牛卫,大理寺的深挖之下,还会有越来越多的能证明他有罪的证据被找出来。”
稍微停顿,李绚接着说道:“让李敬业进入大殿之中,朝中群臣难免会有不少人为他开脱,甚至力保他无罪,但如果旋即,大理寺和千牛卫就拿出了确凿的证据,那么这些为李敬业求情的人,要不要按知情治罪?”
“不过求情罢了,如何谈及治罪?”
“私通吐蕃,为吐蕃细作,阴谋作乱,为此等人求情之人,如何不算有罪?”
李绚抬头看了前方群臣一眼,微微摇头道:“陛下何等人物,为了避免这等事情发生,自然不会让他进殿。”
说完,李绚侧头看向一侧被千牛卫包围住的李敬业。
在这一瞬间,李敬业正好抬头。
一眼,他就看到了李绚。
一个是缓缓走入朝臣队列之中的鸿胪寺少卿,南昌郡王。
一个是跪在丹凤门下,低头乞罪的前眉州刺史,英国公。
两人眼神对撞,李敬业肃然的眼底深处,是无尽的斗志;而李绚的眼底深处,是无尽的平静,还有一丝怜悯。
就在这个时候,丹凤门轰然打开。
一名内侍站在丹凤门下,高声喊道:“皇帝早朝,群臣觐见!”
无数的声音在整个大明宫中响起,在高空之上不停的回荡。
李绚早就已经收回了目光,然后和鸿胪寺卿刘伯英、鸿胪寺少卿杨善一起,缓缓向前走去。
等到一众官员消失在丹凤门下,李敬业这才收回来目光。
他的四周都是护卫的千牛卫,这些千牛卫刚刚将他从大理寺提来。
前几日的三司会审,他没有想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中了南昌王的算计,然后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但今天是最后必然的机会,只要皇帝让他进去,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让皇帝相信他无罪。
李敬业跪在地上,挺直身体,低头垂首,然后在丹凤门下,安静等待。
……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数十朱紫同时朝着龙椅之上的李治沉沉拱手。
太子站在右上,龙椅之下,三阶台阶之上。
往下台阶,每一个台阶上都站着他一个弟弟,英王李显,相王李旦。
三名皇子也在同一时间朝皇帝拱手行礼。
身后珠帘轻轻响动,李治知道武后已经坐于珠帘之后,他微微一笑,然后抬手道:“众卿平身。”
“多谢陛下。”群臣起身,然后肃然站立。
李治的目光看向群臣,温和的开口:“今日可有奏禀?”
“陛下。”礼部侍郎李怀俨向左走出,然后拱手道:“启禀陛下,经礼部,宗正寺,鸿胪寺,光禄寺,太学诸臣议,论定:祫享太庙,禘后三年而祫,祫后二年而禘。”
禘祫,大祭也。
祫祀,以昭穆合食于太祖,禘祀,以审谛其尊卑,此禘祫之义。
礼曰: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五年再殷祭。
以为新君丧毕而祫,明年而禘,自是之后,五年而再祭。
此前,高祖,太宗虽有祭祀,但多由礼部,宗正寺,鸿胪寺,光禄寺,相请,如今定论,便为永制,
“准。”李治轻轻点头。
“陛下英明。”群臣同时拱手,脸色肃然。
皇帝如今已经在为以后新君即位以后的祭祀之事做准备了,众臣心中顿时一凛。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李治再度开口,目光落在了段宝玄的身上。
就在段宝玄准备上前,禀奏三司会审结果之时,一条人影突然率先站了出来,拱手开口。:“臣监察御史魏思温有奏!”
群臣全部微微一愣,朝会之事历来都有所次序,朝会之前,都已经由殿中省先后论定,哪里容得他人肆意禀奏。
李绚站在侧后,嘴角微微冷笑。
魏思温无疑就是李敬业的人,他必须要抢在段宝玄开口之前说话,否则一旦李敬业事情论定,就没他什么事了。
一侧的殿中侍御史正要上前,李治微微摆手,说道:“魏卿有何事,尽可直言。”
“喏!”魏思温微微松了口气,他如今最怕皇帝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那样的话,就真的麻烦了。
魏思温认真拱手,然后说道:“臣弹劾侍御史狄仁杰,有昭陵起火案真凶之相,却捂之手中,盖若穹窿,不禀,不奏,以昭陵事,臣弹劾狄仁杰为臣不忠,为人不轨。”
群臣之中顿时传来一阵轻轻衣摆之声,众臣虽然没有开口,但也对此事颇感诧异。
昭陵起火案,最后以权善才失职罢官为结局,其他牵涉之人全部被判昭陵扫墓三年,如今怎么又冒出个真凶来。
元万顷,范履冰等人,面色全部肃然。
他们全都知道,昭陵起火案的罪魁祸首,正是北门学士之一的刘祎之。
如今魏思温突然出面弹劾,明显是李敬业祸水东引之策。
如果他真的知道刘祎之之事,那么一切就麻烦了。
李治微微摆手,群臣顿时就安静了下来:“狄卿,朕想知道,你那边真的有什么真凶线索了吗?”
狄仁杰从队列之中走出,然后对着李治拱手,说道:“回禀陛下,臣的确有所线索,但查案艰难,没有实据,又有人不停窥伺,臣行事实在艰难。”
狄仁杰沉沉低头,他的确查到了什么,但是没有实际证据,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偏偏还有人窥伺弹劾。
“既然没有实据,那就继续查,一直到查出实据再说。”李治目光深深的看向了魏思温,轻声说道:“魏卿,诸事以实据为先,不要听到一些传言,就攻讦同僚。”
“喏!”魏思温拱手,然后继续开口:“陛下,臣弹劾南昌郡王李绚,南昌王奉旨监看三司会审,但屡屡打断审案进程,又自主主张,设定规矩,臣弹劾南昌王逾越之罪。”
众臣目光微微一闪,原来魏思温弹劾狄仁杰不过是个幌子,他的目的是在李绚身上。
李治转过头看向李绚,直接问道:“南昌王,你认罪吗?”
李绚立刻从群臣之中站出,然后拱手道:“回禀陛下,三司会审之事,臣情绪难抑,以至造成影响,臣有罪。”
“嗯!”李治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伱既有罪,那么罚铜五斤。”
“臣领旨!”李绚深深拱手,然后退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魏思温有些愣了,怎么轻而易举南昌王就认罪了,不应该要掰扯几回吗?
李治继续看向魏思温,问道:“魏卿,你还有何事?”
“是,陛下。”魏思温赶紧收拾情绪,然后拱手道:“臣弹劾敦煌都督独孤……”
“魏卿,敦煌之事自有他人负责,若其他御史失职,你可弹劾其他御史,莫要逾越规矩。”李治的神色微微一冷,魏思温心里一寒,赶紧向后一步:“臣领旨。”
“退下!”李治直接摆手。
“是!”魏思温赶紧退下,但他阴狠的目光却落在了元万顷的身上。
元万顷心中顿时就明白,魏思温这是在威胁。
如果他们今日不帮助李敬业,他们魏思温就会直接弹劾他们。
到时候,大家弄个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好过。
……
李治转头看向段宝玄,语气平缓,但认真的问道:“段卿,英国公一案,大理寺,御史台,还有刑部,你们是怎么定案的?”
整个含元殿内顿时一片肃然,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很可能即将见证军方一大派系的陨落。
段宝玄向左侧走出,认真拱手道:“启禀麾下,现已经查实,英国公犯走私禁品罪,走私生铁数目惊人;犯贿赂城关罪,涉案官员数目惊人;犯协助敌国细作私入国境罪,接收敌国细作的书信,容留隐藏外国间谍罪;犯逼使证人更改口供,伪造证词罪;犯囚禁……”
段宝玄一口气,说出了十四条已经证实的罪行,全部都有人证物证。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全部认定英国公有罪。
“另外,李敬业还涉嫌将大军征讨机密提供给吐蕃,将其他类型的机密提供给吐蕃罪,涉嫌纵火,杀人,打造假币等等十八条罪状,伏请陛下圣裁。”段宝玄将手里的奏章高高的捧起。
无数的官员看着这本奏章,心里已经无比凝重。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李敬业光已经被查实的罪状就有十几条,每一条都是要命的大罪。
更别说还有更多涉嫌,但只需时间调查,就能查实的罪状。
李绚看着王福来亲自下来将奏章接上,然后小心的递到了李治的御案上,甚至就连他的呼吸都彻底的屏住了。
段宝玄这一次即便是没有将李敬业涉嫌隐太子之事报上去,但也足够要了李敬业的命。
李治看着眼前的奏章,抬头看向段宝玄,面色冷然的问道:“大理寺如何判决。”
段宝玄肃然拱手:“回禀陛下,按律,当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