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道之上,李绚袖子里藏着一本公函,和来遂并肩,缓步朝户部走去。
来遂穿一身浅绯色官袍,很随意的说道:“原州,钦州和兴州三州库曹参军全部下狱,满门被抄,三州录事参军尽皆被罢免,若非牵涉到秋收事宜,否则即便是三州刺史和长史,也一样要受牵连。”
“如此说来,事情还不算大?”李绚大概了解了案情的规模,微微的松了口气。
“用陈粮来替换旧粮,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王爷在婺州,河州,也都遇到过此类之事,但只要库房中的陈粮足够保证军前或民间所需,那么局面便还能够控制,更何况还有被抄的三州库曹参军的家底,也是能弥补回来一些的。”
来遂轻声一叹,无奈的道:“也就是今年大军有动,查察严谨,这些事情被暴露了出来,否则,谁知道这些事情还会被隐瞒多久……也是我大唐强盛,换做他朝,一场大火,或者直接开门引番兵入城,一番劫掠之下,早就淹没一切痕迹了。”
李绚微微点头,粮库历来都是贪腐的重灾区。
哪怕仅仅用去年陈粮来换取今年新粮,也足够赚的盆满钵满的,更别说,还有更狠用三年,六年,甚至九年陈粮的。
这里面的利益之大,足够让任何人从中下手。
李绚抬头,前方就是户部衙门所在。
微微停步,李绚说道:“按照兵部的安排,最后一批粮饷起送,是在九月十七日,这个不会出问题吧?”
“兵部所有一切兵丁和粮车都已准备妥当,剩下的,就看户部是否能及时到将粮饷送到长安了。”来遂看向人来人往的户部大门,平静的说道:“不过今年虽有幽并旱灾,但大局影响不大,重要的是明年,若是明年再旱……”
“若是明年再旱,明年秋就必须要结束战事。”李绚摇头,面色难看说道:“若是稳守吐谷浑倒还罢了,但若是试图拿下乌海,粮草的消耗一过,立刻就会影响前线将士的军心,焦急之下,更容易被敌所趁。”
李绚也算是半个战场宿将了,若是被他知晓他的对手缺粮的话,他有一万种方法将对手彻底斩尽杀绝。
论钦陵自然也是如此,若是让他知道大唐缺粮的话,那么李绚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户部能多调些粮,但户部那些人,他们对别人开口的时候,他们恨不得将你的家底都搜刮完,但若是你想要从户部拿东西,能多抠出一粒粮食,都是你的本事。”来遂无奈的笑笑,然后率先走进了户部。
“这不才正是户部最佳的行事规范吗,只要他们不监守自盗。”说话之间,李绚已经跟着来遂的身后进入了户部。
户部门口的官吏和卫士丝毫没有阻拦。
……
户部大堂之中,来遂拱手将公文递给户部侍郎苏环:“苏侍郎,这是兵部拟定的粮草军需调派次序,请户部按时调派。”
“员外郎客气了。”苏环很客气对着来遂和李绚点点头,先请他们都坐下,然后才跟着坐下查看兵部的粮草所需。
片刻之后,苏环忍不住的摇摇头,面露为难的说道:“其他诸方都好说,就是伏俟城要供应一月粮草,需要将他们的提前调取出来,有些地方要打乱,恐怕难以按时调派。”
李绚微微笑笑,说道:“无妨,能调派多少是多少,慕容氏不会有太多问题的,一切以保证我朝军士所需为先。”
苏环诧异的抬头,看向李绚,李绚的神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带着其他的味道。
苏环虽然没有参加昨日的那场小朝会,但也知道,李绚对吐谷浑的看法很不好。
如果有机会,他甚至恨不得将吐谷浑全部纳入大唐的领域之内。
但是,如果真的将吐谷浑全部纳入大唐之内,那么吐谷浑的六万余民,就会同样归属大唐负担,也即是户部负责。
苏环对着李绚轻轻颔首,说道:“王爷放心,户部必定竭力而为。”
“如此,便不打扰苏侍郎了。”李绚站了起来,拱手告辞。
苏环也赶紧站了起来,拱手相送:“下官送王爷!”
“苏侍郎客气了,这段时日窦翁忙于家中之事,这户部的重担诸位就受累了。”李绚随口将话扯到窦玄德身上。
窦家和皇室订婚之事,如今风声早已经传遍长安。
窦家的族人,也相继从陇西赶到了长安。
乱七八糟一大堆的事情,就连窦玄德都不得不回家处理。
不过人们也没有多传,毕竟说到底,那也不过是皇室和窦家私底下的约定,正式的聘书还没有下。
李旦现在更是人在敦煌,根本就回不来。
不过还好,从小定到成亲中间有三个月的空余时间,今年年底之间,李旦回来就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等到忙完这段也就好了。”苏环伸手引领李绚向前,同时说道:“王爷所以滞留长安,怕也是为了相王定亲之事吧?”
“是啊!”李绚点点头,说道:“好在青南如今一切平静,暂时还不需要多为操……”
“啪”的一记耳光,从侧面的官廨内传来,随即一声怒喝:“伱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官让你做事你还要推三阻四的……”
“王郎中,不知道一名从五品上的仓部郎中在阁下眼里是什么算是东西,竟然如此折辱?”苏环面无表情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名三旬传来的绯衣中年官吏诧异的回头,左司郎中王本立。
左司郎中,尚书左丞副贰,协掌尚书都省事务,监管吏、户、礼部诸司政务,位在诸司郎中上,从五品上。
苏环,户部侍郎,正四品下。
“苏侍郎。”看着苏环一脸冷色的走了进来,左司郎中王本立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起来,心里直叫晦气。
苏环,永徽七年,年十七而中进士。
如今年三十七,苏环已经是户部侍郎,皇帝信任之重,可见一斑。
“王郎中,这里是户部,不是尚书左丞官廨,王郎中若是有什么不畅快的地方,还请回尚书省撒气去,而不是在户部乱来。”苏环死死地盯着王本立,眼神憎恶。
王本立嘴角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他的目光立刻就扫到了站在官廨门口的李绚和来遂,神色微微一变,随即转身看着苏环道:“是下官糊涂了,还请苏侍郎恕罪。”
“究竟发生了何事,让王郎中如此恼火?”苏环目光从王本立的身上,转到了仓部郎中的、刘齐身上。
不等王本立开口,刘齐立刻上前说道:“回禀侍郎,邓州,襄州,归州,三州夏粮无法按时运抵长安,王郎中要求户部给予宽限。”
“宽限,无法运抵?”苏环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不明白的问道:“为何会无法按时运抵,前几日,三州刺史才来信确保夏粮按时运到长安,为何为拖延?”
苏环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门口的李绚,李绚的脸色早已经阴沉了下来。
军粮转运是李绚的责任,但他的责任也是从长安转运至青南,在长安之前,他是无权管辖的,但……
“襄州之事,本王去信纪王便可,若是他无法给出合理的答复,那么休怪本王上书弹劾以他这个襄州刺史。”李绚的声音很冷,青南的形势本就已经十分严峻了,但偏偏还有人拖后腿,李绚的心里一股邪火就升了上来。
“王爷,苏侍郎,”王本立赶紧开口,解释道:“此事非是三州刺史之事,只是渭水运输调配不当,故而导致粮草运输迟缓。”
“王郎中,若是本王记得不错的话,粮草运输,是诸州和户部之事……左司郎中负责监管吏、户、礼部诸司政务,并不直接插手实务,怎么,郎中是在为某个人求情?”李绚的目光落在了左脸上还有一片红的刘齐身上。
求情,哪有这样,将被求情的人狠狠的打一巴掌的。
“这个,这个……”王本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绚看向苏环,沉声说道:“苏侍郎,粮草运输之事,还请妥善安排,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恐怕整个西北战事都会受到影响,此事还请侍郎及时通报本王,本王好向陛下汇报。”
苏环立刻拱手回道:“王爷放心,户部必定准备妥当大军粮饷,必不延误。”
“嗯!”李绚点头,然后也不看王本立,直接朝官廨外面走去,最后在户部无数官员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户部。
……
皇城大街上,李绚眉头微微一皱,转身看向来遂,问道:“来兄,那个王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尚书左司郎中,官职不大,但权力不小,整个六部除尚书和侍郎之外的所有人,见到他都要低上一头。
“王本立出身琅琊王氏,本是清贵治家,但偏偏以言语谄媚上事,又恃宠用事,横行朝廷,诸官不敢言语。”来遂微微摇头,忍不住的叹了口气,这位虽然是左司郎中,但他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谁敢轻易招惹。
“是吗?”李绚有些疑惑的看着来遂,他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或许是因为之前他刚刚经历了北门学士弹劾尚书左丞之事,所以对事关尚书左丞的事情都非常敏感。
偏偏这个王本立,又是尚书左丞的副手。
“但这个人也肆意了吧,像他这种为人,那个老奸巨猾的下一手,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还能如此张狂到现在,陛下没……陛下圣明啊!”李绚眉头紧皱。
如今的大唐,虽然算不上众贤盈朝,但政治还算清明。
尤其是尚书省刘仁轨和戴至德治下,六部尚书都是极有能力的事情,如何会轻易容许这种人存在。
更别说,还有御史台。
北门学士那帮人,可是一股劲的在找太子李贤的毛病,王本立这种为人糊涂的家伙,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坑到裤子都不剩,如何还会如此嚣张。
“是陛下偏袒,朝中诸官,还有御史台,数次弹劾王本立嚣张跋扈,但奏折全都被陛下留中不发。”来遂无奈摇摇头,说道:“就算是王本立会说话,但朝中诸臣,哪个不是饱学之士,言语团锦簇更加看家本领,但偏偏,就数他最得陛下信任。”
李绚眉头依旧紧皱,心中越发的感觉不对劲。
这件事,恐怕还真得好好的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