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一片黑暗。
沉默许久,李绚终于再度开口:“岳翁,就连钦言那样可令论钦陵相信的假唐人,都只是作为随意可以牺牲的棋子存在,我的人在逻些,除了身份隐秘一些,知道一些吐蕃贵族奇角旮旯的秘事,偶尔能偷听到一些高层密辛之外,其他的,根本做不了。”
“你说这么多,不怕我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刘仁轨诧异的看向李绚?
光是李绚刚才的那番话,聪明人听到,立刻就能锁定那个人的身份范围。
李绚平静的摇头,说道:“猜到又如何,又找不到他,除了定时传递情报以外,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儿,除非吐蕃人全城搜索……而能令吐蕃人全城搜索的,只有我朝密间的告密,也只有有人向他们下达了不得不完成的密令,他们才会如此不择手段。真到了那个时候,我的人会彻底的抛弃一切,然后完全隐伏,他也会对朝廷完全失望……”
“陛下今日下诏,有能斩获吐蕃赞普者,封异姓王;斩获大将军者,授大将军;获次以下者,节级授将军中郎将。不限白身官资,一律酬赏;速令布告,咸使闻知。”刘仁轨看着李绚,眼中深意满满。
皇帝圣旨当中的一番话,竟然是直接针对他而下的。
李绚顿时明白,这件事宫中和政事堂不知道讨论了多久,到了现在,刘仁轨才出面找他。
直接就扔出了异姓王这种大杀器。
李绚忍不住一阵苦笑,说道:“岳翁,这种糊弄人的话就不要说了,真要有人能做成此事,那么不等他归朝,地方的那些刺史和世家就会扒清楚他所过往经历的一切,然后派人冒名顶替,哪怕不是异姓王,大将军,将军,中郎将,也足够让有心人不顾一切的动手了。”
“如此说来,朝中是打算行缓行之策了。”李绚有些明白了过来,皇帝终究还是认识到吐蕃地形的凶险。
“其实想要知道芒松芒赞的生死,也并非只有硬闯宫禁一条路。”李绚听着外面平静的街道,轻声说道:“芒松芒赞的御医,最新的消息,还是没有回家,前后加起来已经有五个月左右,而四周暗中盯着他家的人,已经有十几波了?”
李绚摇摇头,说道:“像他那种人,如果真的看到一个机会出现,就忍不住的冲出头去,恐怕他早就死在吐蕃了。再说,就算是杀了芒松芒赞回到大唐,他也拿不到异姓王的位置,最后只会被人冒名顶替,一切成为他人之功。”
“他不是你的人吗,你不帮他?”刘仁轨有些诧异的看着李绚,朝中到时的确会有人做手脚,但朝中有李绚在,甚至还有其他的一干人等,只要他们出手,皇帝很容易就相信,到时拿下这个异姓王并不难。
“此事还用我说吗?”李绚轻轻一笑,直面刘仁轨,说道:“吐蕃可没有大唐管的这么严,尤其是论钦陵和其兄离开逻些的时候,小道消息很快就会流传过去,而我的人,最擅长截获这些消息。”
“你还是坚持你自己的那一套。”刘仁轨看着李绚,突然一笑,随后摆摆手,说道:“其实不只是你,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越是对吐蕃了解越多的人,就越知道吐蕃的可怕。”
这才是合格的间子。
“但若是他未死呢?”
李绚点点头,说道:“不一定是论钦陵家族的敌人,很有可能包括他们自己的盟友,吐蕃国主死亡,整个国家很多事情都要面临集聚调整,有的人要扩大势力,有的人要收缩实力,有的人要联姻,有的人要杀敌,总会乱一阵。”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一个王爵,你看得清,他呢……他的心很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会放弃吗?”刘仁轨目光死死的盯着李绚,然后说道:“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去告诉他此事。”
刘仁轨看着李绚,难以置信的摇头,感慨道:“能和贤婿平手交锋的,又有哪个是简单人物。”
李绚丝毫不为之所动,神色严肃的说道:“那若是吐蕃国主已死,我朝将会怎样?”
刘仁轨摆摆手,说道:“你继续。”
李绚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我说服不了他去冒险。”
刘仁轨身体靠在车壁上,无声感慨,别说是吐蕃,就是大唐在这种时候,又何尝不是风雨血腥满天。
“孙婿为什么要牺牲他,大唐和吐蕃之战,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论的,我朝若是和吐蕃军在青海湖附近与吐蕃决战倒还好,如果真的杀到了逻些城下,一战之下,恐怕有全军覆没之险。”李绚轻声一叹。
“那就麻烦大了。”刘仁轨轻叹一声,说道:“上个月,河北道急奏,春旱蔓延,前几天,山东诸道急奏,春旱显露,想来不出所料,今夏北地难免会有旱灾,一旦秋收出问题,整个大唐就都会吃紧,西边的局面,就更艰难了。”
“喏!”李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芒松芒赞重病垂死,这是事实,所以,不管论钦陵兄弟身在何方,他们也一定会很着急,到了战场上,我军行进不妨稳健一些,或许吐蕃人会忍不住的先动手,如此,我朝就掌握了先机。”
说到这里,李绚平静的说到:“他了解孙婿是什么样的为人,孙婿也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为人,而且我们都了解,朝廷会是怎样的做法,所以掂量轻重,他是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论钦陵和其兄赞悉若都离开了逻些,可见,即便是芒松芒赞的身体不好,他们兄弟依旧有把握掌控局势。”李绚忍不住的微微感慨,他在长安做了很多,但最多只影响到其他的一些小国,对吐蕃过来的现状根本没有丝毫影响,论钦陵家族依旧牢牢的掌控着吐蕃的局势。
李绚闪了闪眼睛,随即说道:“岳翁,你的很想知道吐蕃国王的生死吗?”
“另外,还有,就是英王这边。”李绚深吸一口气,说道:“若芒松芒赞真的时日无多,英王就是他们翻盘的一个重点,调动大军或许不会,但调动精锐肯定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万一弄个数千吐蕃本部精锐,那麻烦就大了。”
“孙婿认为,要看吐蕃的局势如何,还是要看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
“历朝历代,做刺客的,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专诸,聂政,荆轲,豫让……他们家只剩他一个,没有十足抽身的机会,他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李绚抬头看向刘仁轨,轻声说道:“而且他的身份隐秘,岳翁猜到的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他,甚至可能是他前路上的挡脚石也说不定。”
“这就要看你的能力了。”刘仁轨轻笑着看着李绚,说道:“洮河道行军,兵力分两部分,一部在李谨行的手里,另外一部,五千右卫,都在你的手里,洮州内政你管不着,但洮州的军防却是你说了算的。”
刘仁轨诧异的抬头:“侥幸活着回来?”
“吐蕃内部也有人想知道芒松芒赞的死亡详情?”
“从私仇来讲,他的敌人是论钦陵,而不是吐蕃那个快死的国主芒松芒赞;从公仇而论,芒松芒赞现在最好是老死,如果他真的被人刺杀而亡,矛盾激化之下,吐蕃国内立刻就会展开清洗,王族是没有机会的,禄东赞家族说不好就会被逼的直接登上吐蕃国王的位置,如此,吐蕃朝政更加运转,长期看,对大唐更加不利。”
“但终究会有些不一样的。”刘仁轨身体微微靠后,靠在车厢上,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不是我,是陛下,这件事情很重要。”刘仁轨一脸郑重的看向李绚。
“他那个人那么冷静的吗?那个是异姓王啊!”刘仁轨满脸惊诧,整整一个王爵,就真不知去冒险吗?
李绚摇头,叹息道:“我们从来就都只是合作关系,在吐蕃时,他是我的人,因为他需要提供后援;而离开吐蕃,他就不是我的人了,因为他一旦刺杀了芒松芒赞,甚至侥幸还能活着回来,那么至少是一个异姓王的爵位,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流浪四方的罪人,自然不会太依赖我,而我对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多管。”
“你的意思是说,他不会这么做?”刘仁轨皱起了眉头,这么大的诱惑都能安之若素吗?
李绚有些不自在的坐着,刘仁轨这种朝中宰相,李绚不过是留个话音,他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吐蕃国主一死,吐蕃大军必然大乱,然后我朝倾力之下,一战便可拿下青海湖,然后以青海王为基础,慢慢经营,拿回整个吐谷浑故地。”刘仁轨闪烁着智慧的目光落在李绚脸上丝毫要看到他的意外,但李绚的神色已经平静。
刘仁轨轻轻点头,说道:“若是吐蕃国主已死,那么我朝起码可以争取两到三年的时间。”
甚至一个不小心,就会反过来,被对方无情的牺牲掉。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牺牲他?”
李绚默默点头,皇帝这一次超拔他检校右卫将军,目的不就在于此吗?
……
在这一刻,刘仁轨更像是一名朝中宰相,而不是李绚的岳翁。
朝中真的以为能够控制住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妄想,他们那种人冷酷到了极点。
大唐如今依旧是天下
“论钦陵会派遣吐蕃精锐,这是肯定的,但是高原之上,论钦陵是不会急躁的。”刘仁轨面色凝重的微微摇头,然后说道:“作为一名优秀的统帅,克制心中的欲望是必要的功课,为了最后的大胜,任何的急躁就要不得,他们担心逻些的情况,但我们也要小心后勤补给,尤其是水源,所以到时候,他一定会和我们比拼耐心的。”
“至于逻些的事情,就算作战时,芒松芒赞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的消息传播。”
刘仁轨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你别忘了,有个词,叫做秘不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