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案之后,武后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殿,幽幽的开口:“范卿,若是将南昌王调至新罗如何?”
范履冰微微一愣,但随即就恍然明白的说道:“此事可行,南昌王为人心细,再加上出身,李谨行必定不敢将他置于前线,的确比让他留在扬州的好。不过……”
“直说。”武后没在意的摆了摆手,这事没那么容易,而且范履冰的话还没有说完。
“天后,南昌王极擅长守城。”范履冰拱手,深吸一口气,认真的说道:“东岛之事,虽说南昌王策划周密,但人心凶险,国之大事,寄托于人心反复之上,终究不是正道。
若是有个万一,大军溃败,此事虽很难发生,但万一之下,以南昌王之能,李谨行必不会顾及他的身份,将他放在最后,用来拖延新罗脚步恐是必然,虽然凶险,但南昌王很有可能会鼎立殊功,一旦全身而退,其势难遏。”
“都如此了,他还能创造奇迹。”武后脸上终于带起一丝诧异。
“天后!”范履冰微微躬身,说道:“南昌王守城,除了依赖精兵悍卒以外,更多的是依赖军械和天时,若是给他足够的工匠,守上一个月都不成问题,此外,还有就是天时。”
说到这里,范履冰的神色逐渐有些沉重:“南昌王经由药王韦玄藏调教,个人在医理上并未有太多的成就,倒是学会了道门的夜观天象之法,梅岭关一场大火,婺江之上的一场飓风都是明证,若其在东岛之上,瞅准时机,再来一场大火,火烧大城,新罗人恐有大劫。”
武后微微的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了大火之中,无数的新罗士卒陷身祸害的场景,同样,还有在远山之上眺望火城,然后率众从容后撤的李绚的身影。
“他的确做的到。”武后轻声一叹,然后低笑一声道:“若是真的如此,恐怕苦战回归,一个实职的十六卫中郎将怕是少不了的,甚至陛下搞不好会让他直接接替丘神積之职。”
“天后,南昌王若是如此,将来恐怕就是接替程将军也未必不可。”范履冰最后一句话,终于让武后彻底变色。
程处弼是忠诚于皇帝的,但是在忠诚于皇帝和天后之间,他又选择了天后。
程处弼站立在皇城城门之上,的确给了武后极大的安全感,同时也让朝野重臣清楚武后的势力之强,可若是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了南昌王,那么潜移默化之间的人心变化,就可怕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留在江南吧。”武后干脆利索的做出了判断。
范履冰微微躬身,道:“臣知道天后在担忧什么,不过依臣看来,天后过虑了。”
“哦?”武后抬眼,微微皱眉,随即道:“范卿细讲。”
“喏!”范履冰再度拱手,然后直身细致的说道:“东南世家自东晋南北朝,乃至前隋及唐,其中虽偶有灾祸,但大体无碍,吴越十六家的格局早就成型,极为的稳固,很难说,会因为王权更迭而投入太多。
故而,别说是南昌王,就是裴尚书亲至,吴越世家也不过是表面应对罢了,他们的心思还在朝堂,在陛下身上,天后只需在适当的时机遣使安抚,便可尽收世家之心。”
“范卿通透啊。”武后终于笑了起来,满意的点点头,随后说道:“如此看来,东海王在吴越之地,也并无多少势力。”
“当是如此。”范履冰声音平稳,但却十分肯定。
“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南昌王在东南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吧。”武后终于彻底的放心下来,轻笑了起来,稍微向后靠了靠,武后目光落在殿外,然后随口问道:“范卿如何看待南昌王其人?”
“有独当一面之姿,但大局太差。”范履冰微微摇头,感慨道:“臣之所以建议将南昌王留在东南,实在因为这的确不是一件坏事。”
“范卿细讲。”武后声音虽然很轻,但微微侧身,他明显来了兴致。
范履冰在诸多北门学士之中,也是最稳重的人,有些事情上,武后对他的信重,还在元万顷和刘祎之之上。
范履冰再度拱手道:“天后,纵观南昌王出仕以来,洛阳,扬州,杭州,婺州,多以破案为主,或与其洞察人心之能有关,行事做法也常用破案之法,即便后来死守梅岭关,破敌婺江上,看似借用风时,但本质依旧是对人心猜测,此行或可用于判案断案,但行军作战完全不行。”
“卿之前还说南昌王善于守城,如何又说完全不行?”武后稍微皱了皱眉头。
“天后,守城只需对己方人心猜测掌握,对彼方,只需有个大概即可,但大军征伐却远不是如此,其一,军卒将领之数远多于守城;其二,战局绵延长远,战场布及广阔,尤其以骑兵,以吐蕃为主,骑兵快速移动,受天时地利战术影响太大,反而是人心所用不足。”
稍作停顿,范履冰苦笑着说道:“这也便是臣之前所说,南昌王大局不足,守城尚可,但行军不成,他日或可调为西线某州刺史,但也仅此而已,不可任其为行军大将。”
武后下意识的点点头,她的脑海中回想起李绚曾经在洛阳,扬州,杭州,婺州,乃至于睦州所做之事,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范卿所言不错,想在睦州之时,段宝玄便请任其为安抚使,如此看来,段卿也是同样看法。”
“是的。”范履冰稍松一口气,然后说道:“南昌王为人谨慎,但又爱民如子……呵……”
武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范卿为何发笑?”
“臣失态了。”范履冰立刻拱手,收敛笑容,然后说道:“南昌王其实并无多少爱民之心,他只是对百工水利之术感兴趣罢了,之后所传的三秋诗也好,丈夫志也罢,不过是少年人的理想而已,天后试想,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又能有多少理会民间疾苦呢!”
“范卿看人之术果然特别啊!”武后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实际上她之所以对李绚如此关注,还是因为李绚得到了李治的信重,分明是在将李绚朝某个特定的方向培养。
现在听到范履冰这么说,武后对李绚的使用,眼界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
皇帝现在想的,是让李绚在鸿胪寺待上几年,然后调任地方州刺史,历练几年之后,等到三旬年纪以上,四旬年纪左右,回朝任职礼部尚书,但如今看来,只需要在中间略作手脚,鸿胪寺,司农寺,大理寺,礼部,工部,甚至刑部,少卿,卿,侍郎,中间再有几任刺史,便足够将他熬到六七十岁,那时候……
武后想到这里也就不多想了,那个时候,她自己都未必还在。
稍微停顿,武后重新看向了桌案上的奏本,李绚经由太子,交给皇帝,最后又落在了她手中密奏,武后轻声问道:“范卿,你觉得南昌王和太子关系如何?”
“君臣之属罢了。”范履冰一句话回答的很直接。
“哦?”武后神色有些平淡,但却开口说道:“南昌王每十日便有一本奏章送上,陛下有意让贤儿向南昌王学习地方处政之道,毕竟他们是同龄人,贤儿也曾参加南昌王的婚事。”
“天后。”范履冰声音紧跟着响起:“天后英明,应当能够所见,在南昌王的奏章之中,只有政务和公事,并无私情,而且据臣所知,今日,东宫数位庶子,宾客,都有政务要忙,所以南昌王的奏章到后,太子并未多研,便送到了陛下手中,南昌王和太子仅仅是君臣罢了。”
说到这里,范履冰轻叹一声,说道:“天后可还记得,在洛阳之时,正是南昌王查出了太子的不当之时,南昌王或许并未多想,但太子……”
“砰!”的一声,武后重重的拍在了眼前的桌案上,咬牙切齿的骂道:“这个逆子!”
“天后息怒,太子不过是年幼罢了。”范履冰赶紧安抚,同时说道:“只需严加管束,时间……”
范履冰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名内侍便已经无声的从侧后走上,将一本奏章放在了武后身前的桌案上,也不等武后反应,那名内侍竟然就已经无声的退了下去。
范履冰眨眼,迅速的低下头。
秘卫,整个宫中,只有秘卫有这种权利和胆子,敢在武后发怒之间,送上奏本。
因为那本身就是武后赋予他们的特权,秘卫所奏之事,几乎也全是武后特意嘱托之事。
武后压制住愤怒,有些不豫的拿起了奏本,然而看了
范履冰有些小心翼翼的探问:“天后,不知出了何事?”
武后看了范履冰一眼,抬起头,让手下人将奏章送了过去,同时有些好笑的说道:“今日早先,南昌王妃身体不适,彭王妃请药王韦玄藏为其诊脉,就在刚才得其为喜脉。”
“南昌王有后了?”范履冰脸上满是惊讶,忍不住的说道:“南昌王这才成婚不到一月吧。”
“二十日。”武后好笑的点点头,说道:“本来南昌王妃本月经期未至,彭王妃便已经察觉了什么,刻以专门去请药王韦玄藏诊脉,以药王之能,这才诊出了喜脉,不过也需再等二十日才能断定。”
武后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然后说道:“不管如何,这是好事,是宗室喜事,传旨,从宫中选滋补药材到彭王府,以示慰问,大张旗鼓一些。”
范履冰一愣,随即惊喜的拱手,说道:“天后英明!”
武后摇摇头,轻声道:“之前本后还在思索是否要将其送入新罗,如今看来,还是算了吧,传旨,南昌王妃有孕,彭王妃有请,令南昌王不得东行。”
“天后圣明,如此,东岛之事更易操作了。”范履冰一句话说出,武后的眼神立刻就看了过来。
范履冰立刻住嘴,脸上闪过一丝后悔。
武后微微的摇头,然后看向了眼前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似乎在想着什么。
又或者是,在算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