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门位于太极宫南城最东门,对面,便是左千牛卫官衙和殿中省官衙。
进入长乐门,内里是一座瓮城。
瓮城西侧是一座无名的宫殿,宫殿门口没有卫士守护,殿门也没有上锁,但过往的官员却像是将其直接忽略了一样,谁都没有进去过半步,甚至都没有想进去半步。
没人知道,那里面住着的,赫然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太子妃,郑观音。
……
长乐门和对面的恭仁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封锁,整个瓮城之内,只有李绚和刘应道在行走。
沉闷的脚步声中,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
李绚双手垂下,跟在刘应道的身后目光闪烁。
玄武门之变距离今日已经有四十九年,当年的太子妃郑观音,到如今,已经有七十七岁高龄。
玄武门之变,一夜之间,郑氏夫死子亡,即将灭门。
从只差一步,便可以贵盛无比、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到被终生囚禁的阶下囚。
不管是何等人,能够在这种剧变下顽强的生存下来,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强。
这么多年过去,世人甚至早就已经将其遗忘,可是东海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将隐太子妃拉入大众视野当中,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李绚可以想象,别看现在里里外外的根本没人,但实际上,从他出现在长乐门的一瞬间,从太宗朝到现在的无数仕官耆老,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这里面有当年玄武门成功者的后裔,也有玄武门失败者的后裔。
按说四十九年过去了,隐太子李建成的影响应该彻底消去了才对。
毕竟当年,即便是李建成的亲信谋士魏征,亲信武将薛万彻等人,也早就已经投靠到了李世民的麾下,更何况如今就连他们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但,郑观音的存在,却将这一切彻底颠覆,尤其随着时局发展,越发显眼。
因为郑观音的背后,站着一个荥阳郑氏。
当年李世民在世时还好,天下世家都为其用,但在李治登基之后,先是废黜了王皇后,之后更是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干老臣全部罢黜。
如今虽然在武后和无数功臣良将的助力下,东平百济高句丽,北灭西突厥吐谷浑,铸就了自己天皇大帝的威名,但同样的,这个天下最被打压的,就是那些世家。
李弘,李贤,李显,三个人的正妻,没有一个出身五姓七家。
即便是李弘的太子妃裴妃出身的河东裴氏,也不在五姓七家之列。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甚至近支王族,也没有多少和五姓七家通婚的。
隐太子建成后裔的存在,将很有可能会成为五姓七家投资的重点。
毕竟他们一旦翻身,立刻就会重新获得天下的掌控权。
五姓七家或许对当皇帝没有多少兴趣,但是当权臣,借以掌控整个天下的权利,绝对不会有人拒绝。
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高筑墙缓称王的手段。
东海王,只要和荥阳郑氏勾连起来,就等于和五姓七家勾连起来,如今就等于他已经能影响大唐天下的一半。
只是不知道,他如今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步。
……
无名的宫殿内,几乎没有多少侍女,甚至就连宫门守卫都没有几个,一片的冷静。
刘应道对这里很熟悉,他的目光平直向前,眼神也早就无比冷静了下来。
武后之前在紫宸殿的一番话,早就已经明确的告诉了他,他的儿子,隐太子妃的外孙,做了一些事情,和隐太子妃牵扯了起来。
但凡和隐太子妃有关的事情,在整个朝堂内外都是禁忌。
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丧命。
这一直都是刘应道最为避讳的事情,但是他的这个儿子,却不知死的往里跳。
稍不注意,不仅是他,就连整个刘家都要受到牵连。
然而,一路以来,刘应道没有向李绚询问半句关于儿子刘广业的事情。
李绚也只是平静的跟着刘应道的身后,一步步的走进了宫殿深处。
一名年老的侍女站在内殿之外,仿佛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李绚面色肃然的跟在刘应道的身后,眼睛早就已经将四周所有的一切全部映入眼底。
武后派来了这里,目的不就是这个嘛。
东海王从外界勾连上了隐太子妃的外孙,目的不就是勾连上隐太子妃吗?
故而,即便是暗中有无数的眼线,武后依旧让李绚来这一趟,目的就是让他近距离的看看,这隐太子妃宫中,究竟有没有和外界勾连的痕迹。
不过李绚心里清楚,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内卫,秘卫早就已经将这里盯得死死的,即便是有人能够避开内卫和秘卫的眼线,和这边暗中联系,所有一切的痕迹也肯定早就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了。
殿门之中,一名白发老妇,正倚靠在床榻之上,悠闲的看着一本杂记。
身穿一身的蓝色道袍,脸色带着皱纹,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丝贵气。
脚步声响起,老妇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的刘应道,老妇眉头不由得一皱,有些不解的问道:“如今非时非节,贤婿怎么有空来了?”
李绚的眼睛一挑,隐太子妃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淡漠,一丝恨意。
“回禀岳母大人,天后有昭,岳母患病,令小婿前来探望。”刘应道认真的拱手行礼,对着隐太子妃,说话就像是一个无比陌生的陌生人。
“病了?”郑观音先是有些疑惑,然后枯瘦的手掌一紧,疑惑的神色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是的,我病了。”
郑观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从刘应道的身上掠过,直接落在了穿一身金吾卫甲胄的李绚身上,淡淡的问道:“这位将军是何人?”
刘应道赶紧开口,说道:“这位是南昌郡王,故彭王子。”
“彭王?”郑观音一愣,原来不是要来杀自己的。
“彭王。”郑观音随即低头,似乎开始回忆起来,仿佛要将彭王这个名字从记忆中扣出来。
李绚赶紧上前一步,拱手道:“侄南昌郡王李绚,拜见息王伯母大人。”
李建成,太宗封息王,谥号隐。
“伯母?”郑观音有些恍然了过来,轻轻点头,说道:“原来是十二弟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也从来未见十二弟来探望过。”
一旁的刘应道立刻上前半步,低声说道:“回禀岳母大人,彭思王已于多年前病故。”
郑观音微微一顿,随即眼神一黯,轻声说道:“是啊,当年的故人都已经亡故,也该是时候,轮到我这个老太婆了。”
李绚目光顿时愕然的抬头,随即闪电般低下头。
这一瞬间,李绚捕捉到一旁的刘应道,脸上无比淡漠的神色。
甚至听到郑观音这么说,他有一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李绚的心瞬间“砰砰砰”剧烈的跳了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应道上前拱手,说道:“今日前来,见岳母大人身体无有大碍,小婿便放心的,请岳母大人安心养病,小婿便退下了。”
郑观音抬起头,看向刘应道的脸上满是冷色,随即淡漠一摆手。
刘应道立刻躬身,然后缓步的倒退了出去。
李绚站在原地,对着郑观音郑重的躬身,然后缓步的退了出去。
他有一种感觉,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可怜的女人。
杀人刀,不见血。
……
走在冷寂的宫殿中,李绚浑身上下一片森寒,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无声无息之间,竟然做了一把别人的刀。
他原本以为,武后让他来长乐门,是让他看一看,隐太子妃和东海王之间有没有什么隐秘的勾连,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武后让他来,就是要借用他彭王子的身份,来告诉隐太子妃。
她该死了。
李绚知道,即便来的不是他,是别人,一样能通过重重手段按时给隐太子妃,她该死了,但换成是自己成了这把工具,李绚的心里早就涌起了一股怒火。
然而,在怒火升起的一瞬间,李绚就将这股怒火从心底深处,彻底的去除了。
武后派他,而不是派别人来这里,已经从某种程度上,表达了对他的信任,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李绚的目光落在前方脚步依旧沉稳的刘应道身上,目光微微一冷。
刚才的一番交流,足够证明,刘应道对隐太子并没有那种女婿对岳母的尊敬,只有冷漠。
习以为常的冷漠。
想想也是,刘应道的兄长刘祥道,是大唐前相,但他呢,仅仅是一个吏部郎中。
当年刘应道能够被太宗皇帝选中,迎娶隐太子长女闻喜县主,个人的才华自不必多言,但多年仕途坎坷,唯一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他娶了隐太子长女闻喜县主。
他自己牺牲自己的婚姻,牺牲自己的前途,换来的却是兄长刘祥道的仕途顺利,官运亨通。
如果说这里面没有怨恨,那么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如今,闻喜县主已经去世十五年,留下的,也只有几个儿子罢了。
离开冷宫,李绚看到刘应道站在前面等着自己,他快走两步,问道:“郎中,可是要回去复旨?”
“不用,天后让我等前来,只要我等到了,旨意便算完成,不用回去复旨,你我各自归家便是。”刘应道抬头看向李绚,面色肃然的问道:“玄寿敢问王爷,不知道广业犯了何罪,让天后如此震怒?”
武后气的都要杀隐太子妃了,其中事情之严重,可想而知。
李绚轻吸一口气,脸色肃穆的看向刘应道,然后沉沉的躬身。
“明白了,这逆子终于还是死了,死了好啊,这样全家便能安宁了。”刘应道对着李绚拱手,然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