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祠堂之内,段宝玄端坐在上首,神色不豫。
坐在左侧下首,李绚看着淮进领命转身离开,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回头,他看向段宝玄,带着诧异问道:“都督,难道淮都尉还没察觉到这其中的蹊跷吗?”
“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今日逆贼前锋部过多的兵卒和旺盛的战力已经让他吃了一个大亏,他要是还察觉不出来,这个折冲都尉他也就别当了。”
说着,段宝玄冷哼一声,随即不客气的骂道:“他就是个蠢货,他和那边勾连太深了,那边哪怕仅仅来一封信,他就不得不按对方的指示行事。”
淮进虽然是一名悍将,但他能当上会稽府折冲都尉,更多的还是靠着丘神積的牵线搭桥。
在丘神積的背后,站着武后最信任的妖道明崇俨。
故而,很多时候,即便淮进是察觉到不对劲,但也不得不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
最多是拿李绚和段宝玄作为挡箭牌,延缓一下而已。
“那会稽府兵方面?”李绚有些担忧的看向段宝玄。
“无妨,他只能调动他自己的本部人马而已。”段宝玄并不是很在意的摆手。
会稽府除了折冲都尉淮进以外,还有两名果毅都尉,三人各自掌握一团府兵。
段宝玄手段老道,又有圣意加持,早就掌控了其他两名果毅都尉。
况且,段宝玄还有先斩后奏之权。
李绚微微的松了口气,大局不乱就好,至于淮进,李绚巴不得他和丘神積走的更近些。
……
“此事暂且如此,本督严令之下,他不敢乱来。”段宝玄将话题扯过,然后正色的看向李绚:“睦州现在情况如何了?”
李绚赶紧从一旁拿起一份公文,递到了段宝玄的手上。
“这是属下这几日在州城所做之事,都督之前的嘱咐已安排下去,另外还有一些事也做了区处。”
段宝玄将公文细读了一遍,微微点头,看向李绚问道:“王爷觉得如今睦州最难的是什么?”
“是诸县县令。”李绚直接点出了最大的麻烦,摇着头,说道:“诸县县令在天阴教起事之初,就被全部诛杀祭旗,没人幸免,如今只能由州府统管诸县,遥控各县代理县丞行事,这其中差的太多。”
刺史,县令,才是各个州县的最高长官,其他诸曹,长史,司马,都不过是佐官罢了。
也只有李绚这个别驾,才有代行刺史之权的权利。
缺了刺史和县令,方方面面的行事都磕磕绊绊的厉害。
“本督也无法,只能拜托王爷多往
他虽然可以以钦差身份,强行任命某人,检校县令,但吏部最后必定不会承认。
相比而言,那些诸曹参军,长史,司马一类的佐官,他的任命反而就有用多了。
……
“后日,下官就要举办祭地仪式,都督能赶回吗?”李绚下意识的看向了门外。
段宝玄轻笑一声,说道:“贤侄放心,本督之后便会一直待在此处了,轻易不会进入山中,也不会返回睦州,其他就有赖贤侄转运粮草军械了。”
“小侄必定不负所托。”李绚脸色凝重的点头。
“贤侄做事,历来妥当,不过本督还是要提醒贤侄一定要小心,睦州之事,真正的难处还未开始,局势稍有平定,立刻就会有无数人从州外涌入,勾结官吏,划分田地,抢夺财产……”
“无非就是杀而已。”李绚的眼睛瞬间变得肃杀起来,但却又极度轻声的说道:“小侄无望前线立功,便只能在后方杀几颗人头来玩玩……或许,还可以给一些人扣上阴潜谋逆的罪名。”
“贤侄记得斩草除根就好。”段宝玄一番话说的非常随意。
只有一旁姚志,在一边停顿坐立不安。
段宝玄所提到的真正的威胁,姚志怎么可能不明白。
那说的,就是他们这些吴越世家。
如果南昌王仅仅是挫败他们的打算,哪怕是杀上几个人,那些人也会死死的纠缠不休,甚至会疯狂报复,可如果被南昌王抓住机会,给他们扣上谋逆的罪名,以南昌王的杀性手段,一定会将他们所有人都杀光的,而且谋逆的罪名会被扣的死死的。
如果仅仅是前者,那些吴越世家根本就不在乎。
死几个人罢了,算什么。
可若是和谋逆扯上关系,然后再被皇帝盯上,那么到时候,他们就算是不死,也要被剥去几层皮。
其实姚志知道,李绚和段宝玄如今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就是为了让他传个话。
如果真的有人不听,想要来试一试刀刃是否锋利,那么南昌王一定会用人头,来证明他这个“万人屠”的外号,绝不虚假。
“州城之事,王爷处置便是,倒是天阴教山中总坛,想要攻下怕是不易啊。”段宝玄轻轻的叹了口气,眉头微皱。
李绚抬头看了姚志一眼,姚志立刻会意,站起来拱手道:“下官还有事情需要处理,暂时告退。”
“嗯!”段宝玄微微点头。
看着姚志退出了祠堂,李绚这才看向段宝玄,语气郑重的说道:“根据百骑司的情报,天阴教在北野城下,至少留下了三千多具尸体,即便是不考虑伤病,他们东来,起码也有六千多人。”
淮进判断天阴教的残兵,如今只剩下两千多人,但李绚却十分肯定的说:不,人数要远超三倍。
“还有,黄山府支援的府兵,怕也只有不到五百人,甚至可能还要更少。”李绚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丘神積带来的人比他说的要少得多。
“丘神積向来喜欢行险,且赌性极大,他估计是在引诱会稽府府兵作为幌子,然后自己从后直接刺入,成则功成,败则由他人担负更大的责任。”段宝玄一声冷笑。
他曾经和丘行恭打过交道,那个家伙的性情就是这样,丘神積不过是一脉相承罢了。
“行险越多,遭遇的风险就越大,稍不注意,就很有可能全军覆灭。”李绚的神色很谨慎。
段宝玄很平静的说道:“但行险越大,也就越容易获胜。”
李绚谨慎的看着段宝玄,低声劝道:“天目山中,山道崎岖难行,极易方便设伏,此刻通往天阴角山中总坛的道路上,恐怕早已经布满了无数的陷阱,我军只需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就算是多费一些时间,也能将媱后的,死死的困在总坛之中,然后将其一举覆灭,”
“稳扎稳打是不错,怕是没有那个时间。”段宝玄微微摇头,看向李绚。
李绚立刻明白是谁在后面催促,他小心的说道:“可是一旦失败,容易影响到大局。”
段宝玄脸色平静的说道:“这有什办法么,本督虽然是越州都督,但对于折冲都尉也没有太大的限制,虽可以强行令其听令,但很多时候,就算是有令在先,淮都尉也难免会有理由突然率性而为。”
就比如之前,淮进就擅自退兵到山道五里深处,最终损兵折将。
段宝玄为人老辣,一旦出事,他的责任撇的比谁都快。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淮都尉终究是一员猛将,他以个人武力率领杀入,相信即便是有所陷阱,淮都尉也一定能够打破陷阱而出,这样一员猛将,当世怕不多见。”
段宝玄微微点头,他能容忍淮进就是因此。
甚至丘神積看上他的也是这一点。
“如此,都督坐镇后方,分兵而行,管束各路行进速度便是,淮都尉,便任由其冲锋陷阵便是。”李绚忍不住无奈的苦笑一声,有的人非要自己送死,别人也拦不住。
淮进如今就是一颗棋子,丘神積将他当成了一颗棋子,段宝玄和李绚同样将他当做了一颗棋子。
甚至是一个诱饵,一颗弃子。
“何必多想,个人自有其命。”段宝玄的神色很平静。
李绚点头,说道:“的确,就算是我等什么都不做,他也一定会走到那一步……甚至就算是我等想要帮他,他也未必会浪子回头,便随他去吧。”
段宝玄抬起头,看向李绚,微微一笑,赞叹的说道:“王爷可比世子要精明多了,若是世子也能如王爷一样看透人心,老王爷就能放心多了。”
“王兄生性淳朴,兄友弟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绚微微摇头。
霍王世子李绪性情宽厚,这人心险恶,他还是别看太破的好。
毕竟在皇帝的眼里,这种人,才是最放心的。
“淮都尉之事,一切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段宝玄抬起头,看向李绚,神色严肃的说道:“但淮都尉若是出事,到时,还需王爷顶上,王爷需做好准备。”
“小侄心里有数。”李绚抬起头,低声说道:“如今,睦州,歙州两路夹击,只要不至于太急躁,而至全军覆没,那么逆贼的结局就不会改变,如今需要防的,还是他们断尾求生。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我等或许能杀败媱后,但却未必能堵死她所有的逃亡之路。”
“贤侄放心,媱后到时自然有人处置,我等只需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便可。”
段宝玄轻轻的点了一下,李绚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拱手低声说道:“小侄明白。”
媱后的实力早已经超出玄胎境,哪里是李绚和丘神積能对抗的了。
想要杀她,还能有狠手。
“前线,贤侄就别去了,现在就回吧,陛下对睦州民生抱有极大的期待,王爷勿让陛下失望。”段宝玄已经开始开口送客。
李绚立刻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小侄必当竭尽全力,只要小侄在时,一切必当无有差池,只是后续来人,却未必能够看透这其中的风险。”
“王爷是想探问刺史后任为谁吗?”段宝玄笑了,看着李绚说道:“此人乃是王爷的熟人,王爷放心,此人做事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也更加不会让陛下失望。”
“哦?”李绚眉头一挑,他的熟人。
能在田亩这种事上看的透彻的人不多,还要能持续他的政策,继续下去的,就更加是少之又少了。
这样的人物,只需要猜一猜,便能猜出是谁?
李绚猛的抬头,眼神中一片惊骇。
怎么可能,怎么是他?
段宝玄只是在轻轻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