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城东北,劲风扫过一片茂密的桑林,带出阵阵哗响。
一队官府兵丁捕快,从桑林一侧的大道上冲了出来。
缁衣捕快先行,白蓝短袍的役卒税吏随后,穿着红衣金甲的千牛卫紧随在后。
数十匹高头大马环绕之下,是一辆两驾的黑架马车。
马车之内,李绚目光抬起,看向坐在对面,一身浅绿色襦裙,面容俏丽、气质温婉的程烟。
“王爷!”程烟将手里的案卷向前平放,推向李绚,同时沉声说道:“黄家是东阳现存最古老的家族,他们从先秦开始便已经定居东阳,数百年下来,早已经是开枝散叶,人丁遍及整个东阳,读书从军,务农从商,尊老扶幼,内外一心……”
稍微停顿,程烟目光看向车里的其他人。
县丞顾潭,县学祭酒程子谱,现在也坐在马车之内。
程子谱则和女儿并排而坐,坐在他对面的是顾潭。
顾潭和李绚并排而坐,坐在李绚对面的,是程烟。
程烟目光很清亮,她谨慎认真的说道:“王爷,黄家在东阳并不跋扈,其所占田亩在东阳亦非多数,然而其所有,却是整个东阳最肥沃的土地,族中上等人家颇为不少。”
顾潭赞同的点点头,说道:“多年来,很多人都打过黄家田地的主意,但最后都不了了之,黄家并不好惹。”
李绚从程烟手里接过案卷,同时开口问道:“黄家如今在朝中,官职最高的是谁?”
“回禀王爷!”顾潭有些苦笑的摇摇头,说道:“黄家在朝中并无关系,他家如今最出色的子弟在湖州任职县丞,据说已经颇有能力。”
李绚微微颔首。
黄家虽然是东阳出色的豪族之一,但也就声名也就只能在婺州本地传播。
一旦离了婺州,能力的子弟,也只能是一任九品县丞。
顾潭已经是整个顾家最边缘的子弟之一,但他同样是一任的九品县丞。
家族的助力在官场上表现的尤为明显。
除非是生逢乱世。
……
“黄家在数天前就已经开始夏收,是整个东阳最早的,当时族长黄仁还邀请下官下地开镰,下官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还是厚着脸皮前往了。”顾潭话虽然是如此说的,但人却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都没有。
像这种夏收开镰之举,极具象征意义,一般都是由县令亲自负责,但是如今却由顾潭来做。
只此一下,顾潭想要成为县令的心思便已经昭然若揭了。
有野心不是坏事,有能匹配野心的能力就行,最好是还能带上一些关爱百姓的心怀。
“今日准备仓促,整个东阳也只有族长黄仁一家的稻田收割完成,其他的有的只是刚开始,有的甚至还需要到七月。”顾潭稍作解释。
李绚认真的点头:“的确如此,土地各有肥沃贫瘠,稻种各有好坏,种植之法也有优劣之分,为人也有勤劳懒惰,能够最早成熟的,必定是样样最好的,而落于最后收割的,也未必就是个人原因,本王省的。”
李绚并非是对农桑一窍不通之辈。
不管是蜀中彭州的彭王府稻作,还是南昌南昌王府的田地,这些年都早就已经交由李绚来处理。
彭王妃欧阳氏,在教育方面颇为用心,很早就让李绚开始历练。
亲课农桑,兴修水利,间划田距,施肥养地,赋税收取,每年都是他亲自主持完成。
对于其中的样样弊政,李绚同样也是心知肚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此时,就听外面李竹的声音响起:“王爷,黄家镇到了。”
“嗯!”李绚点点头,掀开车帘率先走了出去。
一座古朴四方的村镇出现在李绚眼前。
四周随处可见桑麻林田,不远处还有一湾不小的碧湖横卧在小镇东北,风光迤逦。
站在村镇出口,能清楚的看到四处光着屁股蛋子,在不停攀爬嬉闹的孩童。
一旁有老叟和老妪在不时的盯着,露出了和蔼的笑意。
这个孩童的父母,现在这时候已经去了田间地头,开始分批的收割已经成熟的稻子。
这些稻子在收割之后,还要晒干筛干,然后官府的官吏才会上门收税。
这是每年最大的事情之一,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轻忽。
“见过上官,不知上官驾临,老朽惶恐!”一名黑发白须的长者,面色有些焦急的大踏步从远处而至,老远就对众人打招呼。
到了近前,老者赶紧拱手:“老朽黄仁,见过诸位上官!”
东阳黄家的族长黄仁,看上去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身穿一身的灰色长袍,还有一点儒雅的姿态。
他看向李绚等人的脸上满是恭敬,但也只有恭敬,并无其他。
“黄翁,这位是新任婺州别驾李郎君,此次前来,主要是来查看婺州的夏税收取之事。”顾潭客气的拱手回礼,说道:“如今整个东阳,也只有黄翁家中完成来夏稻的收割,故而本官亲自带人来收取黄翁家中的夏税,虽比往年有些提早,但还请黄翁体谅。”
“这倒是无妨,毕竟历来,吾家的夏税总是整个东阳
“这是陛下在今年重新启用的,尚不到一月时间。”李绚温和的对着黄仁还礼。
但是他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厉色。
若是说这黄仁近些天对东阳县城的情况并不关心,所以并不知道李绚这个南昌郡王婺州别驾的到来情有可原,可是他不应该不知道婺州刺史被刺,长史当场丧命这样的大新闻。
这种情况下,朝廷重新启用别驾一职,用心为何,有心人,自当一眼看透。
倚老卖老啊!
“好了,黄翁,我等也不必在此多说,还是让人准备,开始今年的夏税验收吧。”顾潭直接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遵令!”黄仁先是躬身应诺,但随即有些难色的说道:“老朽还需要一些后生帮忙,不过他们眼下都在田间……”
“不忙,本官也正好去田间地头看一看,地税天下根本,不可耽误!”李绚的笑容依旧温和。
然而站在一旁的县丞顾潭却丝毫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对着黄仁低喝道:“还不赶紧头前引路。”
顾潭并不知道李绚心里究竟卖的哪葫芦药,但他知道,他们的这位新任别驾,历来就不是那么好对付。
仅仅两天时间,整个东阳就被他弄的天翻地覆,谁知道他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一言一行,都得小心注意。
“遵令!”黄仁虽然不知其意,但还是老实的带着李绚一行人前往田间地头。
农田阡陌,绿色幽幽,农人起伏,水牛长嗡!
“今年的收成看样子是不会差了。”李绚在满是半熟水稻的田间地头转了一圈,最后满意的站在了路旁。
然后李绚看向黄仁,说道:“黄翁,我等去家的地里去看一看吧。”
黄仁有些苦笑的拱手:“老朽田里的稻子已经全部收割,现下也不知道有些好看的。”
“无妨,走,头前带路。”李绚淡淡的一笑,神色微冷,黄仁无奈只能迈步带着众人前往。
很快,一连片空旷的水田就出现在李绚的视线当中。
水田当中的所有稻子果然已经全部被收割一空,而且已经有好多天了。
“黄翁这稻田,大概有多少?”李绚忍不住看向了黄仁。
“五百亩,这都是家中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黄仁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无妨!”李绚摆摆手,神色平静的摇摇头。
大唐开国以后,高祖在武德七年曾有的律令规定:每个丁男、中男授田1顷,即为百亩,其中80亩为口分田,20亩为永业田。
20亩为永业田可由家族传承,亦可以相互累加,同样可以交易买卖,但口分田是朝廷租给百姓的,所以不许买卖。
黄仁家中传承最多不过三代,最后160亩,可如今,李绚眼前竟有五百亩田。
黄仁的几个儿子都已经各立门户,然而眼前这片东阳最肥沃的良田都是属于黄仁一人的,这里面的深意昭然而揭。
不过一族族长,带领族人在这个世上挣扎拼搏,多一些田产也是应该的。
“走吧,我等回去……”李绚话还没有说完,刚要走的他忍不住的看向了另外一侧,那里有一片只剩下小半亩还没有收割完的稻田。
稻田里的水稻已经完全成熟,里面还有数人在忙碌,李绚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是谁家的?”
“这是老朽族侄黄白的田产,有八十亩,如今也快要收割完毕了。”黄仁脸上笑的很勉强。
李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身后:“去寻把镰刀来,虽然晚了,本王今夏也要亲手割下一株稻穗,然后带往州城。”
“遵令!”李竹立刻去寻找镰刀,很快就找了回来。
李绚对着顾潭和黄仁点点头,然后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便径直步入了水田之中,走到了水田深处,亲手割了一株稻穗回来。
与此同时,黄白一家人也跟着李绚一起返了回来。
“本官问过了,他的稻谷已经晒干了一部分,足够抵缴今日的夏收,今日便一起收了吧。”说完,李绚对着顾潭点点头,然后率先朝村镇走去。
后面的黄白有些畏惧的对着黄仁拱手:“四叔!”
黄仁深深的看了黄白一眼,一挥衣袖,淡漠的喝道:“走吧,回去。”
黄仁的田地本就在村庄边缘,不多时,众人已经回到了村庄之中,。
此时户曹的兵丁在大空场上,已经准备好了大斛,开始进行收粮纳税。
一旁的黄仁家人很快将粮食放进斛里,谷堆被刻意堆成了尖堆型,一旁的税丁立刻开始称重。
李绚看了一眼,就不再关心,将不远处的黄白儿子叫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学业如何。”
“小人黄希,见过上官,小人如今已经开始诵读千字文……”黄白的儿子看起来很有些聪明伶俐,虎头虎脑的,看上去很喜感。
李绚也不理那边热火朝天的收税场景,只是在一个劲的考教黄希的学问。
一个家庭,最大的出路便是考学。
哪怕仅仅是进士,状元,也足够改变这样一个良家子弟一家的前途未来。
突然间,就听能“砰”的一声传来,李绚皱着眉头转头,就看到一名年轻的税丁一脚狠狠的踢在斛壁上。
就这一下,超出斛壁的部分谷粒立刻就倒在地上。
一旁站着的黄仁神色间莫名的有些复杂,但却一直都没有开口
李绚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狠狠的盯了那名税吏一眼,然后才又像是若无其事一样的看向了黄希,继续考教他的学问。
见到李绚没有发作,四周的众人,才稍微松了口气,纳粮继续。
一切竟然有序,就在众人全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又是突然“砰”的一声再度响起。
李绚侧过头,眼神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杀意。
空地中央,又是刚才那名年轻的税丁,一脚踢在了斛壁上,谷粒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看到李绚注意过来,年轻的税丁脸上立刻满是尴尬和赔笑。
而在税丁的旁边,站着的是黄白夫妻二人,此刻他们脸上的神色已经哭丧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