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村里,张军头蹙着眉,大咧咧坐在凳上,在他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是纸页笔墨。
旁边,医棚的文书袖着手无精打采坐着,一脸的不开心。
任谁要过年了还加班都会不开心。
这风地里冷嗖嗖的,自己到灶间去烤火多好,还能捞着点吃食。
在他们面前,是两堆蜷缩着避风的人。
一堆是徐长寿,徐根有,徐根宝等几户回来的徐家村人。
一堆是流民。
现在也不能叫流民了,这些撵不走,甘愿滞留下来的会归于当地户籍管理。
只不过他们没有土地,还得等原住民认领完土地,余下无主之地再跟官府租。
两堆人泾渭分明的站着,看谁都不顺眼。
徐耀祖现在有精神骂人了:“这是我徐家的地盘,你们这些土匪,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想占我们的地,没门!”
那些想留下的外来户虽然人数多,可底气不足,此时都闷不吭声。
他们愿意留下,自然有不得不留的苦衷。
在这里被人驱赶,回家一样没有立足之地。
现在只想等官府老爷们白纸黑字下了户籍,就可以租赁田地,哪怕开荒也是可以的。
张军头环视众人,敲了敲桌子,沉声道:“有地契的先来认领自己的土地,张某是个粗人,丑话说在前头,想要多拿乱占的,想以次充好的,要做就做得干净漂亮点,别露出点马脚被我发现。”
他说着,伸手一捏拳头,指节咔嘣作响:“谁想骗人被我发现,老子就捏碎谁的骨头!”
两堆人齐齐低头不敢对视。
他们在这里住得有些日子了,对张军头还是有些了解。
虽然流民在医棚干活少不了被克扣,但张军头性子直,说话也是说一不二,比起其他人还算好的。
也正因为这性子直,稍有不对就是军棍伺候,打得人心惊胆战。
只有徐耀祖直着脖子嬉皮笑脸:“张什长说得对,我们做回自己的土地没话说,就是那些想平白占地的……”
“闭嘴!认地就出地契,再鸟话多就滚!”
张军头对徐家父子没有好感,这时候见他还想当出头椽子,一句话就甩过去。
徐耀祖本来想表示一下自己主家地位,结果被扒了脸皮。
好在他脸皮够厚,扒一层还有一层,讪笑着缩回人堆。
徐根有取出自家的户本和地契,张军头让旁边文书看过,又登记一份,这才开口:“你家十口人,土地四亩三分两厘,其中一亩水田,其余都是旱地,名字叫:弯脚田、转山地、新田口、猫鼻梁、小二弯……”
四亩多地分成大小十几块,张军头一口气差点没有念上来。
徐家村位于山岭之中,田地也在村舍周围两侧,依随着地势分布,大小不同,高低错落,沿着沟渠一路展开。
或形如月牙,或形同犁弯,若是有方方正正达半亩的大田,那一定是全村都眼红的当家地。
好在这里田地虽然小,但依靠良好水源,小村子也算是土地肥沃,旱涝保收。
只要人勤快,四季田地不闲,种菜养猪,勉强能够一家子的温饱。
这次灾难还是兵乱所逼,否则就是冬旱粮食减产,也不至于逃荒。
徐根有拿出地契,自然将他名下的土地归还。
不过在人口上有争议。
“我爹夏天时在路上病死了!“徐根有解释道。
当时他们在渝州府城外,大批流民滞留当地,都是住着简易窝棚。
夏天几场暴雨淋湿衣服,受凉就一病不起,拖了半个月死在窝棚里。
那一段时间,在外避灾里面身体弱的人很多病死。
张军头平静的点点头,大笔一挥直接在户本上打了个:“你以后找到村长,再去县衙换户本!好,下一家!”
徐根有看着父亲名字上的大,一时间心中酸楚,眼眶发热。
他爹的年纪并不大,还不到六十,身子骨也还硬朗。
就因为暴雨时让几个孙子儿媳能在窝棚里躲雨,自己淋了一夜受凉发烧,又缺医少药,半个月人就去了。
那段时间死的人不少,为了防止瘟疫,死了只能烧不许埋,渝州府兵在外面烧尸的火没有熄灭过。
烧完就倒进大坑,各家人连灰都没有找回。
现在,老家的房子被烧了,户本上的名字也要消了,这个人的痕迹也要从这世上消除,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唯一留下的就是那些土地,那里有爹几十年辛苦劳作的影子。
徐根宝在人堆里焦躁不安,爹的名字消了,以后能少交一个人的赋税。
可他在来时媳妇已经说了,要他借着这个机会再讨要几块地,以后分家时就能归在自家名下。
现在徐根宝见张军头要地契才拨地,心中打鼓,迟迟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轮到下一家。
徐家村回来的人都拿出地契户本,把属于自己的土地认领回去。
里面有些地已经被流民种上菜蔬,收地自然连菜一起收,能白吃一地菜,顿时眉开眼笑。
徐长寿板着脸裹紧身上的破衣,眼睛却在骨碌乱转着。
他家有两亩多地,还都在山边地弯,不好不差。
只是地契在半道丢了,现在要想认地,得其他人家帮忙做证。
既然是做证认地……那是不是可以随便认呢?
想到这,他就看向窝棚那边,能做证的人已经找好了,只等他出声。
“徐长寿,你家的土地是不要了?”张军头见回来的几户徐家人都来登记过,只有徐长寿还没动,忍不住催促一声。
徐长寿剧烈咳嗽着走出来,无精打采道:“张什长,我家的户本丢了,还没有补办!”
张军头敲敲桌子,很是不耐烦:“现在就可以补办!先报人口再说田亩,以后再找村长去县衙换契书!”
这些本来该徐家村的村长来统计再上报,村长没回来,只能他来代领。
只是他一个军营扛刀的,现在被县衙安排做这些零零碎碎的事,真是烦死粗人了。
“哦!我家里……”徐长寿挤挤眼,很是悲痛道:“我婆娘也在渝州府城外病死的!”
“嗯!”张军头面不改色。
在外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身体不好的根本就扛不住这番折腾。
回来的家庭里多少都有死人,他已经听得麻木了,更何况刚刚自己才消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