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对于虞绒绒来说,是执笔奔赴一场又一场相遇与告别的比武台的十年,但对于所有其他人来说,十天,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十天,只争朝夕。
尤其是浪荡了好几天才知道耿惊花的目标竟然大至此的十六月和阮铁。
这些天来,别说合眼了,两个人几乎没有休息过半刻钟。
当然十天不休息对于他们这样境界的修真者来说也并非什么真正吃力的事情,只是十天不合眼,与十天不眠不休还要最高强度的对战之间,到底有着许多的距离。
容叔夸下海口,要将十六月与阮铁锤炼成金丹期大圆满,竟然倒也不是信口开河。
至少在第八天晨曦之时,天光微亮,满身是伤、精神却依然抖擞的十六月与阮铁就真的已经站在了金丹上境,距离大圆满只剩下一线的边缘。
有血顺着十六月的衣袖向下滴落,显然是受了伤,却又没有影响到她挥剑,因而她甚至连疗伤的间隙都省略了。
一旁的阮铁更狼狈一点,他唇角衣襟上都是血,束发的发带早就在剑气中震碎了,他就随便撕了一条衣边束发,结果再一次被击碎后,阮铁竟也毫不在乎,就这样披发而立,倒是让原本硬挺的五官显出了几分阴柔。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立在湖边,阮铁的剑早就碎了不知道多少把,容叔对他的剑也很是不满意,阮铁迫不得已拿出了自己传家的那柄剑。
他本就没有刻意去炼本命剑,毕竟把十文钱三柄的铁剑炼成本命剑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是容叔这样攻击的逼迫之下,竟然反而让他与自己手中那柄传剑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神识已经彻底与手中剑缠绕,那种玄妙的感觉便是无人提点,他也知道,这是本命剑成的感觉。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也自金丹下境,一步越两境,到了金丹上境。
“本命剑还能提升境界的吗?”阮铁惊异道:“早知道……”
十六月扫了他一眼,阮铁却又没声了。
他实在太废剑了,就算早知道这一茬,抠抠索索的他恐怕也还是不会拿出这柄对他来说太过意义深远的剑来冒险的。
容叔翻了个身,整个不渡湖都随着他的动作汹涌起来,阮铁和十六月这两天都被他的汹涌攻击和锤炼方式搞得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听到湖水声,脱战后才刚刚平息一点的呼吸和神经顿时都重新紧张了起来。
“别慌啊崽子们。”容叔安抚道:“打了这么久,你们容叔我又不是铁打的,你们两个崽子年轻力壮生龙活虎,我老腰都要断了,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都这样说了,十六月与阮铁这才放松下来,再对视一眼,眼中都多少有了点愧疚之意。
虽说耿师伯提了酒拿了肉来,只为让容叔指点他们,但那是耿师伯的心意,只有他们两个两手空空而来,满载而归。
可阮铁与十六月也不是御素阁中人,就算去小厨房里,也没法拿着御素阁的牌子换酒和肉。此前紧罗密布的练剑之时,两人还心无旁骛,此刻稍微松懈,不由得对视一眼,颇有点面面相觑。
容叔却显然丝毫没有感受到两人的思绪,倏而长长叹了口气。
薄雾笼罩在清晨的不渡湖上,湖面的翻涌刺破了这个时间应有的宁谧,而容叔的这一声叹息,更是几乎将雾气吹散。
晨光熹微,散去雾气后的不渡湖也不会被光线照耀,雾气于是重新聚拢,蒙蒙地笼罩在湖面上。
阮铁试探问道:“容叔……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甚至在心底电光石火般想过,为何容叔会在这方湖底而不出,而那些时常交错响起的铁链枷锁声,毫无疑问便是将容叔限制在这一方暗无天日之中的桎梏。
如果、如果容叔想要从这里脱困……
他思绪还在飞转,却听容叔笑了一声,道:“此前,我听你们曾经问过耿老头为何持剑,又为何变成了符修?”
十六月和阮铁都不料他听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不由得一怔。
“断骨碎脉,破而后立,吃这样的苦,他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小楼,为了这天下。”容叔分明每一次与耿惊花见面时,不是互喷就是相互奚落,生怕对方从自己这里讨到半分好处,但此时此刻,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过的肃然和尊敬。
他话锋一转,分明还在水中,十六月和阮铁却分明感受到,好似有一道凌然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你们呢?做好为这天下先的准备了吗?”
阮铁和十六月还在深思之中,湖中的水剑就已经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地将两个人打出了数丈远,再劈头盖脸淋了个透。
阮铁险些憋出一口血:“容叔,你明明说要休息的!”
容叔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还带了些恶劣,与此前肃穆提问的那道声音判若两人:“我说说而已,你们怎么还真的信了?兵不厌诈,身为修行之人,怎能有一刻真正放松的时候?!”
傅时画的神经紧绷,他手中的渊兮上已经沾满了血,只在血流下的须臾里,才能露出其内里原本的漆黑之色。
秘境中的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与道衍台稳定的时间比例不同,他穿梭在不同秘境中时,所经历的时间也并不完全相同。
他没有去算具体的时长,因为那对他来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剑修稳定境界的办法从来也都只有两种,闭关自省,又或者以战养剑。
前者需要动辄数年的时间,而以他如今化神的境界来算,恐怕一次闭关,再睁眼,便是百年匆匆而过。而这世上,缩年成日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手段,哪里还有一日等于百年的秘境存在。
所以他只能以战养剑。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比起闭关来说,以战养剑的风险,随着境界的升高,会变得越来越高,甚至到达一个寻常剑修无法承受的程度。..
到了傅时画如今的化神期,纵观天下,也没有人敢像他这样,孑然一人,随随便便就入了秘境。
机械地挥剑,漫天的血海,剑入血肉的触感会逐渐麻痹人类的神经,腐蚀每一次挥剑时的触感,逐渐让剑修迷失在这样的杀戮中,直至迷失自我。
且不论化神,便是合道期,都有不少剑修难以抵御这样独身一人行走血海的可怖,或半路退出放弃,或从秘境出来的时候,已经半疯。
甚至有人在秘境之中彻底失去意识,杀穿了秘境,再在最后一刻,露出诡异的笑容,举剑向自己,好似已经分不清自己与其他魔物的区别,只是想要将神识之中的所有生命体都绞杀。
傅时画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他青衣沾血,外面那层金线罩衣也早就被血染透,下颚上也难免地溅到了一两滴绯红,甚至连高束的长发的发梢都已经湿漉漉,向下滴着艳丽的色泽。
这样的状态他再熟悉不过,过去每次杀穿秘境的时候,他都未曾在意过,以至于有几次出秘境的时候,将守在秘境外的人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血怪。
但这一次,不知为何,这样的脏渍却格外让他难以忍受。
傅时画挥剑的手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
还能因为是什么。
当然是某位虞小师妹登个云梯也要换八十八套衣服,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除了在魔域那次格外狼狈……嗯,还有某次在她的小屋里也更难以自控之外,哪次不是衣服稍有脏损,就立刻换一套?
相处得久了,两人之间的一些习惯也会悄然影响彼此。
譬如虞绒绒越来越伶牙俐齿。
也譬如此刻傅时画情不自禁地换了一身衣服。
他的唇角弯弯,显然为自己的这样发现而感到十分愉悦,而这样的愉悦分明与面前过分血腥的一切格格不入,若是有其他人在此,恐怕还会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杀到濒临失去自我。
傅时画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神智问题。
毕竟他此前的所有人生中,也从未闭关过,素来都是一人一剑,杀穿整片血海,再以此来滋养和稳固自己的境界的。.
这一次,不过是以往那些时光的又一次更漫长一些的重复。
更何况,彼时他险些入魔之时,都有一道声音将他唤醒,只是这样的血海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依然是孑然一人,一剑。
但他知道,便是他坠入无光深渊,也总有一双手,会穿过那些黑暗,抓住他。
那么黑暗也会变成光明。
虞绒绒已经在道衍台的秘境中晃眼度过了九年有余。
她见过了一千位剑尊,让她落荒而逃的佛修,还有音修丹修器修甚至罕见的御兽修者,而黑幕白字的右上角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了一个数字,记录了虞绒绒到目前为止所挑战过的所有场次。
如此这般积累下来,数字已经到了无限逼近那块道衍榜上第二名的数字,便是她就此停手躺平,也会在那块榜的第三位留下自己的位置。
在做了梅梢派那么多快榜单的第一名后,虞绒绒对第一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
但她对于超过这块榜上的第二名,却有很深的决心。
更何况,她最后的这段时光,本就是留给琼竹派的。
她早已元婴大圆满,精纯的道元流转在她的道脉之中,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迈入化神境。
她没有着急再去迈过那一步,兀自停留在了当前的境界,再终于看向了琼竹派。
准确来说,是琼竹派那位掌门,她素未谋面的那位二师伯。
宁旧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