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石块的落地声与接连的爆炸声混合在一起,虞绒绒来不及去看自己扯动的符线与那一串爆炸符是否对修为明显高出自己太多的黑斗篷人有效,她飞快地穿梭在符线之中,终于在爆炸的烟尘散落之前,抓住了阮铁的袖子,将他向后拖去。
一点剑芒从尘埃中乍现,黑斗篷眉目带血,周身脏狞,长发披散,狼狈却狠绝地向着虞绒绒和阮铁的方向急刺而来!
虞绒绒避无可避,下意识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那口连天雷都可以抗住的黑锅锅盖。
一声脆响。
剑尖点在锅盖上,剑气被卸去大半,剑虽穿不透那奇异锅盖,却足够将虞绒绒连人带锅整个掀翻!
黑斗篷人看着那锅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提剑便要再上,却有几道剑气从侧面斜斜而来!
虞绒绒有些艰难地翻身而起,抬头去看。
是小笑峰的那几位师兄。
小聂师兄与小齐师兄也不过筑基上境修为,小韩师兄已经合道,但在敢酝酿如此大阴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黑斗篷人面前,显然十分不够看。
但三个人没有退后一步,死死挡在了她和阮铁面前。
“铁牛,跑!”小韩师兄冷声道,他抬手擦去自己颊侧的血渍,竟是在方才与黑斗篷人的剑气对冲中,已经受了点伤,他死死握着剑,目光幽冷地看着面前的黑斗篷人:“还有你,虞六,少逞强,快点跑!”..
阮铁从滔天的恨与痛中猛地被惊醒,他看着虞绒绒拎着一口有些滑稽的锅盖,另一只手再有些吃力地抬起,按住了半空中的某一点。
看着三位在小笑峰敲诈了他一大笔,半劝半强迫、满口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让他在某张不亟于卖身契的贷款合约上按了手印的师兄。
当时他啼笑皆非。
阮家世代从商,有些伎俩他早就一眼看穿,但他确实需要一些让他可以在这样的修仙门派也能不要太寒酸地活下去的灵石、而不是全数来自师尊与同门的给予……那对他来说,会更像是施舍。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虽然觉得小笑峰这群人实在女干商,但他是感谢小笑峰的。
高利贷可以还,但如果人的脊梁骨弯了,就真的很难再直起来了。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
小笑峰的这群人……竟然也是为了反过来给如他这样贫寒之人一份体面。
他看着几个人的背影,突然眼眶微酸。
所以他撑着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身体,也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在临死之时,还能感受到这世间的最后一份善意。
这个人间,终究是有温柔的火的。
虞绒绒当然不可能跑,她的余光看到七师伯提着的血茧越来越小,距离最内里的那一层还差最后一步,显然不可能腾出手来帮她这里。
他的符意冲刷之处,早已血流成河,巨大的石块将这里砸成了真正的残破废墟,在七师伯怒意勃发的大开杀戒之下,还活着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她还太弱小,纵使可以在其他金丹期的长老猝不及防的时候,一符割下对方的耳朵,却也绝难笃定自己的符对面前的黑斗篷人有效。
爆炸符也已经见底,只剩下了最后三张,很难对对方造成什么威胁。
所以她在用符线割穹顶那块巨大的岩石。
小韩师兄已经起剑。
是熟悉的留君三式的起手。
“千点泪。”他长剑揽起一地血色:“这一剑,为我浮玉山三千弟子的三千泪。”
剑意道尽无数哀思,千般愤怒,血池早已被炸得溅射了一地,但此时此刻,他揽剑而起时,那些血色却好似倏而受到了某种感召,迟缓却努力地从地上直起了身,再拼尽最后的力气,汇入小韩师兄的那一剑中。
小齐师兄与小聂师兄对视一眼,也起剑千点泪。
阮铁擦去额前模糊视线的血,绯红糊了满脸,他身形不稳,却也一并起剑。
虞绒绒将锅盖扔回乾坤袋,一手割石头,另一手起剑符,遥指黑斗篷人。
千点泪洒。
是血红色的泪。
黑斗篷人嗤笑不屑,腾身而起,显然已经极其不耐烦,只想在这一招之内将面前的几只蝼蚁彻底碾碎。
然而血色溅射,宛如某种前赴后继的星点之火,也如同扑火的飞蛾,在他的全身侵蚀出许多细碎血点,虽然不致命,却足够恼人且痛极!
黑斗篷人一掌掀翻了小韩师兄,再以周身道元冲开小齐和小聂师兄。
强自冲到了虞绒绒面前的阮铁举剑向前,天生道脉的他在这样恨意缠身,却也感受到了人生真正暖意的时候,竟然原地连连破境,已入合道,甚至已经踩在了走入道门之中,凝出金丹的门槛上。
却依然不是黑斗篷人的一击之敌。
然而千点泪的剑意却没有溃散。
剑意飘摇,却有更多剑意从四周汇聚,那些剑来自三千浮玉山弟子的呜咽与恨意,来自虞绒绒的苦苦支撑。
黑斗篷人终于站在了距离虞绒绒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的眼中碧色大盛,轻蔑道:“蝼蚁。”
便要伸手去摘她的头颅。
虞绒绒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星点碧色跳动,而黑斗篷人的手才向前几寸,竟然便有一张好似要笼罩天地的黑白棋盘出现在了两人之间!看書菈
黑斗篷人所有的动作倏而一顿。
他睁大眼看向面前的棋盘,再看向虞绒绒眼中的殊色,来不及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少女脸上有了一抹奇特的笑意。
悬于山谷上空那块巨大岩石终于松动,携着雷霆之势向着黑斗篷人头顶砸来!
黑斗篷人自然不是毫无所觉,然而他所有的动作都被那黑白棋盘定住,而虞绒绒看向他的眸子中更仿佛有某种真正的居高临下,竟让他连躲开的想法都难以生出!
虞绒绒看着黑斗篷人,手中捏了许久的剑符终于递出。
留君三式的剑符没入黑斗篷人身上,她似乎看到那只明明已经肮脏的眼再向她轻轻一眨,再看到了自己递出的剑意合着血色,将黑斗篷人的心脉彻底搅碎。
“虞六师妹——!”惊呼声从一侧响起,阮铁和小韩师兄翻身想要去从那巨石之下将虞绒绒拉出,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身影倏而出现,在巨石落下的前一个瞬息,抓住虞绒绒的手,乘着所有的符与剑意,将她硬生生拉了出来。
一声轰然。
巨石碎裂成无数碎块,些许露出了被压碎的黑斗篷。
阮铁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含着满脸的血与泪,握着剑,再在上面狠狠地戳了几下,每一剑都深深没入,确认此人是真的死透了,这才穿着粗气停手。
他有些想要回头去看看虞绒绒,却突然想起自己此时此刻恐怕过于狼狈狰狞,于是转了一半的头又生生顿住,化作了一声再也难以抑制的悲恸哀嚎。
虞绒绒有些怔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讷讷道:“大师兄……?”
傅时画脸上的伪装都已经没了,他顶着那张过分漂亮、此刻却也显得过于阴沉的脸,遥遥看了一眼拎着血茧伫立与半空之上的耿惊花,再扫了一圈周遭的血海,最后才落在了虞绒绒脸上,像是气极反笑般,慢慢开口道:“你这是……打算同归于尽吗?”
虞绒绒当然没有这么想过。
她刚才确实知道那块被她割裂的巨石正在落下,但她也知道,自己面前的那块黑白棋盘足以割裂巨石,她或许会难以避免地被波及,受点伤,但绝不至于同归于尽。
但所有这些话,在傅时画过于恹恹的目光下,她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
傅时画的情绪却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闭了闭眼,将方才所有好似难以控制的戾气收敛干净,再睁开时,他已经松开了虞绒绒的手:“这些人都该死吗?”
虞绒绒颔首:“他们想复活魔神,葬送了三千囚徒……又或者说是浮玉山弟子的命,只为了做魔神孵化的养料。更囚禁了汲罗长老,强迫她坠魔,再化作弃世域,来掩盖他们的罪行。确实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傅时画沉默片刻,眼眸更深:“这里的符阵还能撑多久?”
“七师伯实在有些胡来。”虞绒绒看了看,有些忧心忡忡道:“最多还有一刻钟。”
傅时画颔首:“够了。”
他侧脸看了一眼虞绒绒:“以后学剑还是别找别人了,看好,这才是真正的留君三式。”
然后,他提剑,一步踏入了这样的血河之中。
青衣金线翻飞,好似是撕扯开这样浓重血色的唯一一缕清风,再带下潇潇落雨,长河水流,千点泪流。
——以及更加干脆利索的的杀意。
他明明也不是符修,却过于翩然地穿梭于符线之中,有时他的剑意甚至还能轻轻勾动那些符,将兀自在这样的血海中挣扎的剩余的人全部葬送在了他的剑下。
阮铁睁大眼,近乎怔然地看着傅时画的剑,看着他的剑尖勾勒出的剑意,看那些在他的剑下散落的血色,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自己在何处,只觉得胸口所有的闷闷在这样的剑中,竟然悄然散去了大半。
长河已去,落雨总会洗净这世上所有的泪流与伤痛。
而他……也总要背负着他的这些命运,便是碎石嶙峋,便是血流成河,也要再向前继续走。
一剑斩尽谷中人。
然后,傅时画落在了距离耿惊花不远的某块礁石上,看着他身上的符意再落一层,终于将已经近乎薄若蝉翼的血茧彻底剥落开来。
汲罗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她的神色依然平淡,眼中的碧色也很深,却终究停留在了被魔气彻底淹没的前一刻。
她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一个人了。
血茧吞噬了她的大半身躯,甚至她的脖颈上都盘桓着血色如曼珠沙华般的纹路,那些细密的支线几乎要长到她的脸上,但她的指尖却依然苍白到近乎透明。
她就这样看了耿惊花许久,唇角突然有了一丝微笑:“耿阿花,你怎么都已经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
耿惊花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向来嘴上最是不饶人的小老头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只这样近乎僵硬地站在原地。
汲罗突地笑出了声。
下一刻,血茧彻底破碎开来,她的身躯散发出了某种过于明亮的色泽,整个人的灵体都从身躯里解脱出来,勾勒出了广袖长裙的温婉女子模样。
虞绒绒似有所觉,心中倏而一酸,脸上已经止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汲罗如流水般从空中翩然而下,抬手擦掉了虞绒绒脸上的泪珠:“你知道我是谁吗?”
虞绒绒喉头酸涩。
“临死之前,能看到小师妹的徒弟,能将我的一生所学教给你,我很知足。”她温柔地勾勒着她的轮廓:“我是你的六师伯,我叫汲罗,代我向你的师父问好,我很想念她。”
“六……六师伯。”虞绒绒的眼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她飞快抬手抹去眼中的泪,生怕泪水模糊了视线,会看不清记不住面前的汲罗。看書菈
耿惊花伫立在半空一动不动,听闻这句话,却慢慢闭上了眼,掩去了眼眸中的苦痛之色。
汲罗轻轻松开虞绒绒,再飘到了阮铁和小韩师兄几人面前,她的手抚过几个人,他们身上的伤便已经彻底被治愈,她束手站在他们面前的礁石上,声音温和:“你们都很好,浮玉山的以后有你们在,我很放心。”
小齐师兄已经放声大哭了起来。
灵光溢彩,汲罗的灵体划过半空,在傅时画面前驻足,仔细看了看他,轻轻“咦”了一声,再抬手十分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六师姑。”傅时画单膝跪地,认真向面前的女子行礼。
汲罗温柔地看着他:“初次见面,便是如此场景,我实在惭愧。就送你一句话吧。”
傅时画恭谨听着。
“如果面前实在没有路了的时候,就用你手里的剑劈开一条。”汲罗柔声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知道你能走下去。”
黑发高束的少年身形微顿,再深深颔首:“是。”
汲罗于是轻笑一声,终于腾身而起,她的身形比之前更加虚幻透明了一些,几乎快要看不清她的轮廓。
她终于重新站在了耿惊花面前。
“耿阿花,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也还算幸不辱我命,小楼从来都只会胡闹的七师弟,也终于可以撑起一片天地了。”汲罗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她虚幻的身影再向前一步,在耿惊花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刹那间,两人仿佛回到了那年小楼楼边,梨花飘落之时,还是少女的汲罗捻起一朵纯白梨花,悄悄别在了树下酣睡的少年头发里,再在他耳边大声道:“起床了耿阿花!”
少年耿惊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愤愤看向这位总是喜欢捉弄自己的六师姐。
对方笑意盎然,再弯腰抬手,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耿阿花的花,是梨花的花吗?”
耿惊花颤抖着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枝被道元包裹得极好的花。
是小楼梨树开花最盛的时候折下来的梨花。
汲罗眼神微顿,她抬手想要接过来,然而她的手指却穿过了那一枝花。
耿惊花的手颤得更加厉害,汲罗的笑容却更温柔愉悦,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临死之前,还能看到一枝仿佛穿越了所有时间与空间,跨越到了自己面前的小楼梨花。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她轻轻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拥住了站在虚空中衣衫脏乱的小老头:“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自作多情,我真没喜欢过你。”
“我魂归天地,身归浮玉山,心归小楼。我已此生无憾,不必记得我。”
耿惊花伸着手,看着她的身影在自己的怀里逐渐稀薄,再真正化作天地之间的一点流光。
许久,他的声音终于喃喃响了起来。
“是梨花的花。”
“耿惊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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