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8章

虞绒绒是回来把婚书放在自己的舍院的。

那张婚书或许对宁无量很重要,但对她来说也不过废纸一张,她连打开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所以她极其不走心地把婚书随手塞在了自己的书桌上的废纸堆

那只符纸看起来十分普通,和她周身珠光宝气的做派有些不搭,但她才一入手,符笔周身就有细碎纹路微微闪烁,显然是感受到了虞绒绒的道元灵气,并且给予了回应。

这笔是虞丸丸花了大价格才找到的,她既然还未内照形躯,体内所能储存调用的灵气自然稀薄,而这支名为散霜的笔是能以最少的灵气来写符,最是适合她不过。

虞绒绒把这支笔装入乾坤袋,再塞了一沓符纸进去,这才踏出房门,回身给自己的舍院落了锁。

就算已经拿到了去赤望丘的任务牌,作为外阁弟子,出行之前也还是要去学堂,向教习先生告假的。

御素阁没有因为外阁大多都是普通弟子而怠慢学堂,甚至可以说,学堂是整个外阁最漂亮大气的地方。

学堂临山而建,错落有致。教习授课声与读书声混合着鸟鸣一起传来,焜黄华叶,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微枯落叶,却也还有树影婆娑,还有些嬉闹喧嚣,就像是天下所有学舍一般,所有的烦恼也只是课业之内,凡俗之外。

纵使不能入中阁,寻常出身的弟子能在外阁学堂走一遭,也是极荣耀的事情,御素阁外阁八千弟子听起来甚众,但放眼整个入仙域乃至周边的区域城池来看,其实也不过寥寥。

能入御素阁的,到底是凤毛麟角之人。

教习先生还没来,所以偏东侧的一间学堂里一片嘈杂,却隐约已经分成了两个小圈子,一个是已经摸到了修道之路的门边的,另一个则是还被天地灵气拒之门外的。

但显然,前一个圈子因为考题有变,而大家将诱因归咎于虞绒绒,自然不欢迎她,而她已经引气入体,自然也不被融于后一个圈子。

虞绒绒推开的门的时候,整个学堂里都安静了一瞬。

这一瞬后,喧嚣复又卷土重来,只是这一次,多多少少好似带了些刻意。

有了此前外阁小台上的一幕,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路过的事情,也不知该不该说虞绒绒运气好,但至少现在,大家虽然还在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也时不时有些闲言碎语飘进虞绒绒耳中,却到底没有人直白地站在虞绒绒面前挑衅。

“你们听说了吗?大师兄这次去断山青宗一人独斩了三级魔兽,这也太强了吧!他是不是又破境了?”

“倒是没有破境的传言,大师兄理应还在合道期,只是不知具体是合道哪一境。不过比起这个,据我中阁的表姐透露,大师兄这次十分严格,回程都是压着其他人御剑回来的,那可是足足九万里路!大家回来本来要告状,结果有两位师姐当场破境了!”.

“不愧是大师兄,这可真是煞费苦心,深谋远虑啊。话说回来,二十来岁的合道期,便是整个大陆,也不出五个数吧?”

虞绒绒听着众人一片对大师兄的交口称赞和溢于言表的渴慕之意,还有人直接开始数百舸榜排名,脑中不由得回忆了一番傅时画方才在众人面前的话语,以及自己前世的记忆。

如此认真搜索了一番后,她突然有些愕然地发现,自己前世竟然似乎和傅时画没有什么交集。

好似有那么几次在任务里遇见,也或许说过一两句话,但说了什么,是什么场景,她的脑子里完全空空如也。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既然能够一眼看过御素阁极其繁复晦涩的阵法图而不忘,记忆力自然绝不会差,她前世一直在藏书阁里抄书和整理书籍,如今粗略回忆,凡是过目的一切记忆也还犹存。

就算平素里接触人确实稀少,但也不至于到对某个人几乎全无印象的地步。

虞绒绒暂且将这种模糊归咎于那本书。

书中镜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么有关自己的一切都会被模糊,只有白纸黑字确切描述的时候,她的记忆也才能随之清晰起来。

书上写过她在藏书阁,那么她便拥有所有自己看过的书的记忆。

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正在出神,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桌子。

“虞绒绒。”崔阳妙压低声音,颇有些恶狠狠地看着她:“别以为大师兄帮了你一次,还能帮你第二次,今天也就是你运气好,如果不是大师兄在,恐怕你现在已经被郑世才一剑劈成两半了!”

崔阳妙觉得自己是在陈述事实,毕竟刚才郑世才挨了那一巴掌,愤怒举剑的时候已经几乎失去了理智,这种情况下出的剑虽然剑意散乱,却足够爆裂,而只有炼气下境的虞绒绒必不可能避开。

可虞绒绒抬起头,看向她的时候,却平淡地笑了笑,反问道:“是吗?”

“难不成你还能有什么后手?就凭你?”崔阳妙愣了愣,才恨声道:“虞绒绒,你想小考,我确实拦不住你,但我知道,不想让你参加的人多的是,别以为逃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你等着!”

虞绒绒眨了眨眼,看着崔阳妙窈窕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对方是来提醒自己的,还是来骂自己的。

不由她多想,教习先生终于踏着铃音一步站在了学舍的讲台上,原本嘈杂的学堂顿时肃静下来。

外阁学堂自然也是分班的,班不分高低,每个班都有一位班师,专门负责本班所有弟子在课业与修行方面的事情。

据说班师的要求比其他教习先生要稍高一点,但对于还在万物生中最低级的外阁弟子来说,班师究竟还处于万物生的合道境,还是已经推开了那扇道门,入了夫唯道的金丹境界,本质区别并不大。

虞绒绒所在班级的班师是一位素来不苟言笑的瘦小耿姓老头,外阁班师们虽然人手一件浅灰色制式道袍,却也唯有他真的永远都穿着这件道袍,直到穿得脏旧破烂也不换。

耿班师的表情总共分为两种,一种是眉头紧皱,一种是眉头微皱。

而此时此刻,走进来的耿班师眉头紧皱,显然心情并不多好。

耿班师心情不好的时候,讲的课便会格外艰涩,课后作业也会格外更多一些,而虞绒绒注意到了更多的一点事情。

讲课停顿的间隙中,耿班师的目光在她身上足足停了十五次。

每一次停留之后,瘦小老头子的眉头就更紧半分。..

都到这个地步了,虞绒绒当然也已经明白,耿班师的心情不佳多半来源于自己,且他显然也想要自己明白这件事。

所以放课后,虞绒绒硬是磨蹭到了所有其他同窗都离开学堂,再绕过学堂,果然看到了等在这里的耿班师。

窗外鸟鸣清脆,踩过落叶的微脆声与其他嬉笑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压过耿班师的一声长叹。

瘦小老头眼珠浑浊地看向虞绒绒,再吹了吹自己没几根的胡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表情和动作好似蹲在街边墙角下晒太阳混混度日的糟老头子,而非御素阁仙风道骨的班师。

然后他才冲着虞绒绒使了个眼色,一老一少就这么踩着满地落叶,向外阁后峰的崖边走去。

耿班师背着手,微驼着背,他每一步都踏得很慢,向前的速度却并不慢,枯叶在他脚下也有破碎,却没有任何尘土扬起。

“真就这么着急?”耿班师在踏出某步后,突然开口问道。

虞绒绒沉默片刻,恭谨道:“人生苦短,确实有些着急。但更关键的是,如果不着急的话,人生真的就要……苦短了。”

风吹起耿班师稀稀拉拉却执着地聚在一起的胡子,他听了虞绒绒的话后,一言不发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在一棵叶子已经黄透了的树旁停下了脚步,再抬头看了许久树叶,倏而怒道:“再苦短也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贿赂我!你知道丸丸那个狗小子往我家塞了多少钱吗?”

“……那、那下次我让他低调一点?”虞绒绒想了想,诚恳道。

“重点是低调吗?重点是贿赂!!你这么贿赂我,我被其他人举报了可怎么办!小老头我一把年纪了,晚节若是不保,我家孙女可不得嘲笑死我!”耿班师转过身来,吹胡子瞪眼道。

虞绒绒心道虽说如此,也没见您不收啊,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才道:“耿班师您不必担忧,没有其他人。”

耿班师一愣。

“没有其他人的意思就是……您有的,大家都有。”虞绒绒慢慢道:“法不责众嘛,再怎么样,想来也不会有人想要把外阁和中阁的所有教习和班师们一窝端了。”

耿班师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怒意更盛几分:“呸!钱多得没处花了?!你们虞家几千年攒下来的钱也不是让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这么挥霍的!和燕老妖婆赌这口气犯得着吗?你天生道脉凝滞,虞家养你一生不好吗?这中阁进与不进,有区别吗?!”

“钱确实很多,时而也的确有无处可花的感觉。这样倒也不算挥霍。别的都可以忍,这口气不想憋。道脉我会想办法。有区别。”虞绒绒一口气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然后在耿班师不可置信的表情里,继续道:“区别很大。”

耿班师脸上的表情慢慢沉静下去,他似乎明白了虞绒绒的意思和决心,却到底还是有些恼怒——当然,此时的恼怒已经更多地来源于虞绒绒的那句“无处可花”——他一甩宽大脏灰的道袍袖子,悻悻道:“随你折腾,但提前说好了,钱我不退,事也不归我管。但花钱也不能不做事,所以我只做一件。”

虞绒绒看着耿班师扬长而去的背影,追问道:“什么事?”

“保住你的小命,一次。”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道:“摘草的时候死了的话,可不关我事。”

一个外阁的班师而已,无人见过他御剑,也没见过他用任何道法,所以全班对他境界猜测都是合道甚至不过筑基上境。虽然教他们这群尚且可以被称为凡人的弟子绰绰有余,但到底大家还是悄然少了些尊重,上课更散漫嬉闹了些,耿班师除了眉头紧皱,确实也没说过什么,好似不愿得罪这群有些背景的弟子。

但此刻,耿班师在说保住虞绒绒小命的时候,带着点仿佛被坑了一样的不甘心,却又分明像是在说一件平平淡淡的小事。

耿班师消失在虞绒绒视线里,再一步踏入云霄,重新落地的时候,竟是坐在了御素阁中的那片稠蓝的谷底不渡湖边。

破烂衣衫的小老头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小马扎,塞在了身下,再随手折了一根长柳枝,就这么扔进了水里。

“老耿啊,还钓鱼呢?都钓了三十年了,有过鱼上钩吗?”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四野俱寂,不渡湖边分明只有耿班师一个人的身影,那道声音却还在继续道:“我看你也别钓了,这破湖里掉上来的鱼能吃吗?那都是老子的泡脚水。”

“倒也不算是没钓到。”耿班师吹了吹胡子,“道脉凝滞的鱼不好找,人还不好找吗?”

“要好找,你能找了三十年,找成了个糟老头子?”那声音冷笑一声,再去仔细分辨,竟然好似是从湖底传出来的:“还是说,你真觉得那胖小丫头能行?”

“关你屁事。”耿班师骂了一句,手中的柳条微微震动,倏而向着湖面抽去:“我就想试试。”

湖面幽静,却终于冒出了几个古怪的泡泡,那声音再怪笑一声:“老耿啊,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去去去,谁要和你打赌。”耿班师不耐烦道,他枯瘦的手指搓了搓柳枝鱼竿,顿了顿,又倏而问道:“什么赌?”

“那胖小丫头要是行,我这一身衣钵也传给她。”湖底再冒出几个气泡:“要是不行,不如你下来……陪我两天?”..

耿班师从水中抽回柳条,收了小马扎,一晃一摆地往外走去。

“欸,哎,你别走啊,臭老头子你是不是玩不起!怎么三十年了你还是这个糟心样子!大不了、大不了我加点赌注!来赌一把啊!!”

刑罚堂。

“不去。”傅时画靠在门边,表情散漫,语气很是不耐烦:“别每次哪儿有了魔族断气,就让我去收拾烂摊子,一个金丹期的弃世域,我还看不上。”

“——看不上!喵的看不上!”一道腔调奇特的公鸭嗓随着翅膀扑打的声音传来,一只绿毛红顶黄胸脯的斑斓大鹦鹉落在了傅时画肩头,再冲着刑罚堂里怪笑了几声,再倏而惨叫了一声,张口便道:“我淦它喵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扯你二大爷的毛——”

“二狗,几天不见,毛就痒了?”叶红诗手上多了一根翠绿的羽毛,目光再慢慢落在了它的头顶。

名叫二狗的鹦鹉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想起了自己头上的漂亮红头毛被扒光的那段秃顶时光,顿时吞回了自己已经涌到嘴边的无数脏话,情不自禁地因为紧张而立起了头毛,再更慌张地用翅膀护住了自己的头顶:“靠,怎么又喵的是你,你不要过来呀——!”

“吵。”傅时画弹了一下二狗的尾巴,回身就要走。

叶红诗长长地“哦”了一声,任务木牌在她指间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可这次弃世域出现的地点是赤望丘。而我几天前给了一个叫虞绒绒的师妹一块去赤望丘的任务牌。”

傅时画停住了脚步。

“但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是去取几株珠帘草,哪会运气那么差,一脚踏入弃世域呢?就算踏进去了,又哪里会偏偏犯了里面的禁忌呢?嗐,人生哪有那么多巧合,不去就算了。”叶红诗打了个哈欠。

下一刻,那块任务木牌已经被轻巧地从她手上抽走了。

“算我欠你一次。”傅时画沉着脸。

“倒也不用,说起来还得我感谢虞师妹,否则怎么能请得动你亲自跑一趟呢?”叶红诗轻巧道。

“真不用?”

叶红诗微微挑眉:“我说过的话,有反悔过吗?不像有的人,上一秒还说不去,现在却已经握着牌子了,啧。”

傅时画眉目倦倦,像是对她后半句的嘲讽充耳不闻:“很好。二狗,骂她。”

二狗的红色头毛顿时重新炸开,整只鸟也站在傅时画肩头躁动又快乐地扭动了起来。

“——呸!你这个黑心眼的蛇蝎女人!混蛋!混球!还你喵的二大爷的毛!”

叶红诗:“……”

迟早有一天她要扒光这个臭嘴鹦鹉的毛。

傅时画拿了木牌,转身便要走,叶红诗突地又开口道:“对了,就算要在她面前杀人,也不要手软哦。”

傅时画的脚步顿了顿,懒散道:“管好你自己。”

从吊索一路滑下御素阁的峻岭,再重新站在高渊郡中的时候,这一次虞绒绒雇了灵马,却并没有从怀里掏钱出来开路。

人生确实苦短,有时行路急,但有时,再急也必须花费一些时间。

她先是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重生以来的所有事情,再与自己记忆中的前世进行了比对,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掉什么细节,这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支笔。

虞绒绒拿起散霜笔,道元从她的体内细细地流转出来,再包裹在了笔身,最后化作了车厢空气中一瞬即散的曲线。

那些曲线的形状很怪,线本来就可以千变万化,但却极少有人故意将线折叠重合再扭曲成这样。

执笔的手很稳,画线的人却甚至闭着眼睛,丝毫没有去看自己画的线究竟模样为何,她的头上逐渐有了细密的汗,脸色也逐渐苍白,却始终没有停笔。

就算有大神通的人一时兴起,向着这个隐约有低微符意弥漫的车厢里扫来一眼,也未必能认出她在画什么。

因为她在一瞬一瞬地回忆自己曾经惊鸿一瞥的那张御素阁大阵图。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够理智也不够沉着,故而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要求自己再多想一遍。

所以,在觉察到自己记不清前世与傅时画交集的同时,虞绒绒就一直在思考。

除了或许与那本书有关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随着她重生回来的时间越长,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就越淡?

倘若她不是道脉凝滞,虞家大可花大把的钱,买最好的灵药,让她泡最好的灵汤,就算是砸,也能至少把她砸成一个夫唯道的真君。

可她不能。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一并将这份记忆遗失,但无论如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等。

天下符出御素,而御素阁的大阵,自然便理应是天下最厉害的符阵之一,她现在还看不懂,但毫无疑问,这已经是她能接触到的最高等级的符。

——符阵,说到底其实也是无数的符组成的,既然能组成,当然也能重新拆开。

而在所有这些设想之前,最重要的当然是记住这些符。

记忆可能消失,唯有身体不会骗自己。

所以她就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办法,一笔一划,将那些符的纹路刻在自己的笔下。

一个字如果写了成千上万遍,就算忘记了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叫什么,从何而来,再握笔的时候,却也还是能够下意识地写出那个字来。

灵马向着赤望丘的方向疾驰而去。

圆脸少女手下的符线支离破碎,断不成章,甚至只能被称之为扭曲的奇异线条。

她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但她画符的手却始终没有停。

直到那些散乱、不明意义、一瞬即散的曲线中,终于有那么一条,从半空凝固,再落在了散落在车厢地面的符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