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G在山路上疾驰,一直朝前,碰上没路也丝毫不减速,轮胎碾出一条新路来,飞溅的尘土飙出逃命的紧张感。
不过逃命的当事人并不紧张。
凌江玥坐在副驾,偏头看着车窗外快去掠过的风景,嘴上却指挥着开车的凌江聿。
“往右。”
“往右是锦山,”凌江聿的说话语气和踩油门的狠劲不成正比,“那里有片未开发的区域,你可以从那里离开。”
对,离开。
他们从特调处总部基地跑了出来。像凌江玥说的,对她来说这件事再简单不过,控制着通行证光明正大走出大门就可以。
通行证就是蔺峥,现在正倒在后座,闭着眼无法起身。
凌江聿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一眼:“他会不会出问题?”
蔺峥中了两枪,是被控制着打开审讯室门时被林珈射中了大腿和手臂——本来是要打在她身上,不过她不喜欢被电击的感觉,所以躲进蔺峥怀里了。
子弹带着电流,能让人肢体短暂麻痹失去行动能力,是专门针对她制作的,不过迄今为止射击的子弹全打在了特调处自己人身上,蔺峥现在还四肢僵硬麻痹着。
她看了会儿蔺峥,转回头说:“不会。”
又开了一段路,出现很多疯长的杂草灌木,刮在车身上刺啦作响。
凌江聿忽然问:“真的非走不可吗?我可以买几座山,或者在国外买一个岛,保证不会有人找到你…”
“你就能找到。”凌江玥扭头看他,眼睛里的深棕色还没褪去,看起来像得了某种病,有点惊悚。
或许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刻,她的语气变平静了很多,没有之前的故作恶劣。
“我虽然能看见别人情绪,但不想见到每个人都先费力分析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然后又要在他们察觉到我的不同后再次分析他们是心怀不轨还是恐惧害怕。”
她的目光从车外转移到车窗反光面里的自己,不管什么时候看,这双明显不同于常人的眼睛都让她晃神。
“哥,我不想等别人来救了。我想自己救自己。”
“江玥…”凌江聿叫出她名字似乎都用尽了力气,喉咙酸涩的感觉冲上鼻腔和眼眶,“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我除了这三个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不怪你,我知道的。”她还是看着自己的倒影,轻声说。
“前几天我去医院看了凌江念。她还在愈合期,早上八点一群医生来慰问她,八点半福叔来送早餐,九点护工带着她做一些简单的康复动作…住的病房是一室一厅的,宽敞明亮,洗水果的地方比有些店铺的操作台还大,花瓶里的花永远有人送新的来…”
“我问福叔,你们是不是都把她当成了凌家真正的女儿,给她这么好的生活条件。福叔说不是,这点好根本不算什么,如果是我生病,都用不着奔波去医院,凌家的医疗团队会住进家里守着,病房里也起码会有你通宵陪着。”
其实她自己都不明白说这件事是想表达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很少有讲废话的机会,她从脑海里抓住一个线头,就想讲一讲。
讲完了没给凌江聿回应的时间,她又说起去医院的真正目的。
“我看了她两个小时,通过那两个小时想象着你们这几年来的日常生活。如果当初我没有被路锗之带走,大概也过得一样——”
“你能想象吗?和她过着一样的生活,学习,工作,购物,努力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再用剩下几十年和一个男人几个孩子绑在一起,经营一个注定会消磨生命的家庭。在这个过程中厌烦或者气愤占多数,喝醉了睡醒了的时候望着天,不知道自己到这世上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自己过那样的生活,虽然以前总是忍不住恨你不能找到我,不能带我回到那样的生活轨道上,但现在不一样,尝过7号实验体的特殊性,就没办法再回到凌江玥的普通人生了。”
她很少如此平静地说一长段话,说到中途还放慢语速,有些茫然。
说到底才十九岁而已,把过去十年折算下来,她对人生的体验进度只相当于普通人的十一二岁,心态却被折磨得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凌江聿心里五味杂陈,鼻腔酸涩得厉害。
“我原谅你了,哥。”她又说。
那声“哥”落地,凌江聿的眼泪就砸在方向盘上。
明明是和解的意思,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难受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车开上锦山,绕了两圈后驶入临海公路,从副驾车窗看出去,能看见海岸线和遥远的金色沙滩。还没到说好的那片区域,凌江玥却喊了停。
“前面是不是郑琳琳被抛进海里的地方?就在这里吧。”
“江玥——”
“郑琳琳是被我连累死的,Kyle当时要找的只是我,和我有关系的人,后面的事对她来说是无妄之灾。她的尸体在特调处,我接触不到,只能在这里看看。”
凌江聿只能同意,踩下刹车停在路边。
车窗刚刚降下,冰冷咸湿的海风就刮进来,冲散仅存的暖意,摧枯拉朽似的卷乱她的头发。
她没立马下车,静静看着外面。
看了会儿正打算拉开车门,手指刚碰到内把手,后座传来一道声音按下她的动作。
“不道个别吗?”
她心头一跳,抬头看着后视镜里。蔺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敞开手脚坐正了,头略微仰着靠坐在座椅上,居高临下看她时,半垂的眼皮遮挡住一部分沉沉眼神。
单从表面看不出他仍然虚弱着。
凌江玥像被提醒到点上了,抛弃后视镜看人的中介手法,转身跪坐着,朝后座倾身。
大G不比其他经济紧凑型车辆,座位之间空格有些大,她没有扶的地方就往前凑,很容易扑空歪倒,蔺峥下意识抓着她手充当了两秒的借力点。
两秒后无情往回收,却被凌江玥紧紧抓住不放。
“你……”
“看着我。”
蔺峥对上她深棕色的诡异眼睛,立马闭眼,怒气让他表情有些扭曲,反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到想把她折断。
“你要干什么?”
“你们接到案件做完目击者笔录后会做什么?”
“你想催眠我忘记这些事?”
“放心,不会痛的,不睁眼也没关系。”
“你敢…”
“我很喜欢你。”然后忘记吧。
蔺峥被这句话冲击得失神。再清醒过来,才感觉到不对劲,车里没了冷风灌进来,手上也没了另一只手触碰的感觉。
他像做噩梦一样陡然惊醒,发现时间像被剪去了一段,副驾已经没人,主驾的凌江聿趴伏在方向盘上,呼吸平稳。
他心跳得失常,忍着不适下车,绕过车后,恰好看见走到临海公路外栏的凌江玥。
看见她毫无征兆地跳下去。
“江玥!”他目眦欲裂,冲上去想拉住她,在最后一点距离跪下伸手,膝盖都被蹭破出血了,却连半片衣角也没碰到,只能眼睁睁看见她掉进海里,没有再浮起来。
只有海风打着卷把一点熟悉的味道吹到鼻尖,仿佛这就是最后的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