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前因后果俱都理清,赵福生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她才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抬起了头来:
“丧失了零件的棺材困不住厉鬼,而厉鬼在刘宅复苏,鬼域笼罩此处,便会先杀刘家人。”
按照此时她对鬼物粗略的了解:
“刘家子嗣血脉杀尽之后,按照你先前提到要饭鬼的话,想必这厉鬼是会先搜寻它自己的脑袋,拼凑它的鬼身,是不是?”
“是。”刘义真再次答应。
“而鬼祸发生的关键节点是在你祖父六十大寿之时。”
按照卷宗所提,刘化成富甲一方,他的大寿众子侄早就在筹办中。
刘家人置办流水席,宴请万安县四方人士,只要有意者俱都可以前往刘宅痛饮一杯水酒。
赵福生抿了抿唇,喃喃道:
“要办这样一场酒席,得需要提前准备吧?”
刘义真聪慧非凡,听她这样一说,便似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道:
“不错,早在一年前,刘氏的人就开始着手准备我祖父大寿之事。”
也就是说,刘化成六十大寿会大办的事早在万安县已经传扬开了。
以刘家当时的声望,此事不说人尽皆知,但至少县城内大部分人应该是有所耳闻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一桩秘密了。
“有没有可能,有人早前得知了你祖父寿辰之事,所以故意在这个关键节点偷走棺材钉呢?”
赵福生猜测:
“一来当时刘家忙于你祖父大寿之事,疏忽了对鬼棺的看守;二来背后偷棺材钉的人是有意找准了时机,想让厉鬼在你祖父生辰当天复苏。”
“偷棺材钉的人想要闹出一场大祸。”刘义真平静的道。
从他语气、神态看来,赵福生的猜测也在他(或者说刘化成)的揣测之中,这对祖孙兴许也猜到了什么。
无头鬼复苏后,鬼域随即笼罩当时的刘宅。
要知道当时的刘宅可不止是刘氏宗族及家仆,同时还有万安县中大部分赶去赴宴的祝寿人。
这一场鬼祸一起,波及的可能是成千上万之数。
所以事件一发生,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刘化成不忍心自己刘氏子嗣血脉尽数死绝,才有了后来与苏泷、张雄五合作之事。
请动苏泷好谈。
他虽说是驭鬼者,迟早死于非命,可他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难逃利益。
苏泷命不久矣,但他还有家人子嗣,刘氏的一半家财足以让他的后世子孙过上富足挥霍的一生。
最重要的,他坐镇万安县镇魔司,刘氏宗祠这样一桩大鬼案一出,他根本无法逃避。
而要说服张雄五就难了。
张家擅制鬼灯,这鬼灯的作用玄妙,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这样的东西镇魔司中那些常年与鬼打交道的人不惜豁出所有身家也要求得一盏的。
镇魔司的人坐镇一方,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享乐挥霍,若能以钱财换取鬼灯,这些人自然不会吝啬,因此张家就是外表看似不显眼,但人间富贵对他们来说兴许不值一提。
他们想要的,恐怕是更特别的东西。
刘化成行事果敢,当即想到了那口鬼棺材。
此棺已经丧失了棺材钉,再难困住厉鬼,因此他再分解这件凶物,以棺盖为筹码,向张雄五提出了请他与苏泷联手的建议。
中间详细过程刘义真也未必清楚,知道这一切的刘化成已经与世长辞。
不过双方的合作顺利,可见这桩交易应该是彼此都很满意。
鬼棺材先丢棺材钉、后丢棺材盖,更难困住无头鬼尸,因此苏泷与张雄五另觅蹊径,‘供奉’出了要饭鬼,变相的替代了棺材钉与棺材盖的作用,再度封印住了无头鬼。
苏泷的这个办法血腥残忍。
但在当时,他的处理手段是成功的。
以未来万千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拯救了四十年前的刘氏宗族血脉,以及当时参与刘化成寿宴的普通人。
赵福生无法评价苏泷这一行为,兴许在人命如草芥的这个时代,苏泷的办法说不定还会被人尊称一声‘上策’。
但苏泷最终确实残存‘人性’,亦或是还有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所以他并没有将这一过程记录在案。
这桩鬼案,展现出了一些残忍的东西。
普通人的性命贱如泥,富贵者则可以以财富换命。
人生来就没有平等。
“嗤。”
她笑了一声,心中所有的情绪随着这一声‘嗤’笑展现出来。
不过赵福生并非圣人,过往的事她无力去逆转,也没有办法拯救那些被鬼害死的无辜之人。
她将心思重新放到了那口鬼棺之上,理清一切前因后果后,赵福生的心中已经有了思路,她笑着问刘义真:
“义真,你说这棺材钉是谁盗走的?”
“我不知道。”刘义真面色木然的摇头。
她眉梢一挑,笑着再问: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臆测?”
刘化成生平经历坎坷,此人可不是个吃素的,既有远见又有气魄,他雄据万安县多年,论人脉、资历都非同一般人。
他敢拿着鬼棺的棺材盖去与张雄五交易,可见中间定是有内情的。
张家人在万安县很有地位,人人畏之如虎,赵福生可不怕纸人张。
见刘义真言语谨慎,她直言相问:
“这棺材钉是不是张雄五偷走的呀?”
“我不敢臆测,毕竟没有证据。”刘义真再度认真的道。
但他也不是傻子,这样的话可以透露出不少讯息了。
他只是不敢臆测,没有证据,可心中对此应该也是有一定怀疑的。
也就是说,张雄五盗走了棺材钉的可能性很大。
再一细想,张雄五觊觎鬼棺,但他深知刘家防守极严,镇魔司恐怕也收到了皇命,要严守此棺。
他想要拿到棺材,一般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若偷棺材盖,目标太大,容易曝露,且鬼棺材在失盖之后里面封印的厉鬼会立即苏醒。
但如果只是从鬼棺材之上偷个棺材钉,相对来说就较为容易。
棺材钉目标小,且鬼棺封印了厉鬼,只要不出现异动,刘化成派来镇守的人恐怕不敢时时接近,一旦丢失,很难被人发现。
而鬼棺材不再完整后,力量下降,时间一长无头鬼复苏闹事,这个时候一旦刘氏宗族开始死人,刘化成必定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家当年在万安县有头有脸,可非一般人家。
卷宗之上记载刘氏宗族连带家中仆从,共计有592人,刘化成要想保全族人,只能求助于有本事的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一旦受制于人,便唯有任人予取予求。
当时万安县能收拾善后的唯有苏泷与张雄五。
这两人一个驭鬼,一个能制避鬼的鬼灯,都是有可能会偷窃鬼棺材盖的贼人。
之所以赵福生没有怀疑苏泷的原因,是因为抛除开苏泷本身所背负的义务之外,同时还经刘义真亲口承认,当年刘化成是以钱财将苏泷打动,而没有收取钱财的张雄五则是获得了无法用钱财衡量的鬼棺盖。
——这样的东西,其隐形价值远比金钱要重要得多。
如果没有这样一场鬼祸,张雄五要想拿到这个鬼棺盖,可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赵福生怀疑他贼喊捉贼。
她的思路越发清晰,甚至在脑海中整理出了事情的大概脉路:
以张雄五的身份,兴许一早就得知了刘氏宗祠之下以鬼棺封印了一具无头鬼尸。
(这并不是赵福生凭空猜测,而是她根据早前范氏兄弟、张传世等人一句无心的话总结出来的,那就是:张家历来与万安县镇魔司令司维持了良好的关系。)
但赵福生并非单纯之人,自然不会被简单一句‘良好关系’糊弄住。
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下,张雄五与镇魔司之间的合作应该是盘根错杂,许多秘密是共享的。
张雄五得知无头鬼尸过往,就打起了鬼棺的主意。
他一直隐忍,静待着时机的来临,刘化成大寿便是他动手的契机。
因此趁着刘家办寿之机,他想办法偷走了棺材钉,厉鬼随后复苏,继而刘家出现鬼域。
鬼祸一起,刘化成必定会有求于解决鬼祸的人。
到时张雄五只需要安心坐在家中,刘化成自会主动拿着他想要的东西上门。
……
从刘义真的反应看,刘化成在生时兴许也怀疑张雄五策划了这桩鬼案,可站在他的角度,他若想保全刘家,便明知是陷阱也只有捏着鼻子跳下去。
赵福生想到此处,突然想起了一桩事,顿时面色微变。
她不由自主从怀里掏出了翡翠玉书,接着刘义真就见她手指尖在一个人名之上搓了几下,直将那黑红的怨毒小人搓得直冒血光了——才边搓边微笑着骂:
“狗东西。”
“……”他有些怀疑赵福生精神状态。
下一刻,她若无其事的将翡翠玉书重新塞回了怀中,装出没事儿人一般道:
“此间事情我已经了解了。夫子庙的鬼祸暂时已经解决,你留在这里也好——”如今两人已经将话挑明,对于夫子庙的情况赵福生已经了然于心。
刘义真绝对不能离开夫子庙。
他相当于肩负着看守无头鬼、刘化成的重任。
前者还在躺棺材,后者也暂时受到无头鬼克制,并没有完全的复苏。
鬼棺材虽说不再完整,但如今仍然十分重要,万安县经不起折腾了,在赵福生没有彻底启用封神榜,且拥有绝对实力前,这两个大鬼绝对不能苏醒。
“你不要离开,看好它们,镇魔司的事我会尽量解决,非必要不会麻烦你的。”
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与刘义真之间相互交换名册本身就是为了彼此挟制,知道内情后她自然不能真的将刘义真当成一般的令使来用。
“好。”刘义真的目光温和了许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并没有看错人。
赵福生聪明又机敏,非一味鲁莽的愚蠢之辈。
“你也要小心。”他颇为克制的说完,又补了一句:
“争取多活一些时日。”
镇魔司的令司主事更迭换代极勤,当年的苏泷在万安县也没有呆多长时间,便厉鬼复苏,最终死于邵文勋之手,不得不说镇魔司的驭鬼之人几乎都拥有悲剧却又短暂的一生。
他希望赵福生多活一段时日的话并非诅咒,而是出自于真心。
“祸害遗千年,要想我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福生微微一笑。
刘义真也跟着轻笑出声。
两人此前对彼此的猜忌、防备在此时暂时搁置,也许此时双方还无法做到对彼此十分信任,可经过语言沟通,却仍对对方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二人静默了片刻,都享受着此时难得的平静。
半晌后,赵福生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说道:
“在走之前,我得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刘义真点了点头。
赵福生就道:
“此地鬼祸已经解决,但我看幸存者早被厉鬼吓破了胆,不肯相信我的话。”
幸存的人们在厉鬼的威慑之下,大脑僵化,身体维持着躲藏、进食的机械举动,面对厉鬼,不敢出门、不敢试图逃离。
“好。”刘义真应了一句,转身回大殿之中,从门板的角落背后找到铜锣拿了出来,接着取锣‘铛铛’敲了数声。
这声响就是一个信号。
原本死寂的街道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开门声,窝居在房舍之中的幸存者一一出街,如行尸走肉般往夫子庙的方向潮涌而至。
“……”赵福生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消失,她上扬的嘴角紧抿,神情逐渐变得严厉。
刘义真偷偷以眼角余光看她。
自她进入要饭胡同,两人打交道以来,她嬉笑怒骂,性格略有些痞气,令人难以捉摸,喜怒不形于色。
夫子庙要饭鬼的来由没能令她发火,刘化成的身份也没有让她吃惊,夫子庙中装了三个鬼的事她也能接受良好……
可唯独此时看到远处蹒跚过来的百姓时,她的脸色有片刻的难看。
这一刻她双拳紧握,似是克制着内心的情绪。
但很快的,她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那一瞬间的严厉只是刘义真看了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