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穷苦家庭与流民们生活越发艰难。
城东靠近决水的柴火垛子内,一道身材瘦小的男孩儿蜷缩在里面,身体已经冻得略微有些僵硬。
作为一名无家可归的孩子,如果没有下雪,他还能在山林中找些吃食,或是去城内寻些残羹冷炙,尚且可以勉强度日。
可是这场大雪,却让男孩根本熬不下去了,眼看就要冻死在草垛之中,成为东汉末年死于灾荒年间的又一个数字。
“沙沙!”
“沙沙!”
就在此时,踩踏着积雪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正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柴火垛子的方向走来。
女孩虽然也无家可归,却至少还有一件破旧的厚衣物,能够勉强抵御冬日的酷寒。
她本来看中了这个柴火垛子,想要躲到里面熬过这场大雪。
可当她看到里面正蜷缩着一个人以后,却是停在了原地,有些进退维谷。
“喂,你还活着吗?”
女孩略显戒备的喊了几声,见柴火垛子里面的那道身影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走了上去。
这个冬天,她见过太多死人,根本不会害怕。
她只想着,如果眼前这个死了,就把他拖出来扔到雪地里,自己好躲进柴火垛子里面,度过这最艰难的几日。
不过当她翻开小男孩的身体,感受到了对方微弱的鼻息以后,却是有些犹豫了。
她看着男孩那略显削弱而又清秀的脸庞,终究还是未能泯灭心中最后的那丝良善。
她从自己破旧的包裹里面,拿出半个破碗,以及一团黑乎乎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
她挣扎半晌,终究还是咬牙掰开了小半块食物,挖了点积雪在碗里面,把食物泡了进去。
等到食物被泡得软和些以后,女孩用力掰开男孩的嘴巴,将食物一点点喂到了男孩嘴里面。
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男孩,忽然感觉自己本来无比饥饿的肚子里面,有了些许东西。
就连本来冰冷的身体外面,似乎也被温暖所包裹。
他吃力的睁开眼睛,却是发现自己正被一个脸上黑乎乎的女孩紧紧抱着,旁边也有半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破碗。
男孩聪明伶俐,很快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在意从女孩身上隐约传来的恶臭,反而轻轻搂住了女孩,在心中暗暗发誓:“今日救命之恩,我必以此躯报之。”
这个男孩,正是当初在县城门口用石头袭击周琦的那道瘦小身影。
也是当初在县衙门口,最先开口声援的周琦的小孩。
积雪久久没有消融。
就在很多流民挣扎于死亡边缘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有人在城东的决水河畔施粥的消息。
这个消息,顿时让许多流民欣喜若狂,他们纷纷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拼命朝着城东蜂而去。
小男孩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食物,以及有些发热昏迷的女孩。
他咬了咬牙,最终拖着羸弱的身躯,背着小女孩往城东粥棚所在的位置赶去。
他知道,如果不能吃到热乎乎的食物,两人肯定熬不过这场大雪。
城东粥棚旁边。
戏志才看着越聚越多的流民,轻轻叹了口气。
在他身旁,一身庄户打扮的许褚,正带着许家寨二十人维护着秩序。
有了许褚等人的震慑,前来领取食物的流民们,这才老老实实排队,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抢夺。
至于周承、陈文等人所招募的五十部曲,此时却是留在了周瑾那里,正假扮水匪伺机而动。
许褚带人维持秩序的时候,正好看到背着小女孩的男孩,吃力的往这边走来。
许褚见状,不由心生怜悯,上前指着男孩背上的小女孩,问道:“她怎么了?”
小男孩气喘吁吁的说道:“得了风寒,又无食物果腹,昏迷不醒。”
许褚闻言微微叹息,而后带着两人直接来到了粥棚里面,没有让他们排队,就吩咐人给他们盛了两碗粥。
“我们早来,为何让他们插队?”
未曾想,许褚的这种举动,顿时引得一些排队之人不满,当即就有人出声指责。
许褚闻言手提大刀,走到了排队伍前面,沉声道:“粥棚是我家家主所开,想给谁就给谁,你们如果不满,尽可离去。”
流民们听到了许褚的这番话,顿时噤声不敢再言。
戏志才将一切尽收眼底,对着许褚小声问道:“这些流民都非常可怜,仲康为何仅仅对两位孩童施怜悯?”
许褚抱拳道:“其他流民虽然可怜,却都为成年人。”
“这两个孩童能够在冰天雪地中活下来,实属不易。”
“我对他们施以援助,不过只是举手之劳,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能够因此而活命,安丰县也能多留下两个孩子。”
戏志才闻言,不由细细打量了许褚一番,暗道:“许仲康看似鲁莽,实则心细如发。明公只为一县长,麾下就能拥有典韦、许褚此等豪杰,看来我的确没有跟错人。”
就这样,戏志才以个人名义在决水河畔连续施粥三日,短时间内活命无数,为安丰县内保留了不少人口,也得到了许多流民的感激。
直到积雪消融,这种施粥的举动才停止。
并非戏志才吝啬,而是流民实在太多,纵然他们所施之粥已经很稀,却仍旧消耗甚多。
且安丰县粮食都由各大家族把持,若戏志才将粮食全部消耗殆尽,就必须要与这些大家族打交道了。
决水某处隐秘的水寨之内。
戏志才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周瑾,问道:“可联系上了庐江贼首黄穰?”
周瑾灌了几大口水,先是擦掉了嘴角的水渍,这才有些兴奋的说道:“已经联系上了。”
戏志才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道:“我所提条件他们是否答应?”
周瑾重重点头,道:“如此好事,他们岂会拒绝?”
戏志才起身,看着许褚、周瑾说道:“既如此,就与黄穰约定于三日之后,相聚于大别山下的灌水河畔,一同举事。”
三日后。
历史上曾啸聚十万之众起义的庐江贼首黄穰,带着三千余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约定地点。
早就在此等候的水匪周瑾,急忙带着戏志才以及许褚等人上去见礼。
黄穰身形高大,身上带着彪悍之气,看着密密麻麻千余人的水匪,不由瞳孔微缩。
他见到周瑾走来,当即大步迎了上去,笑道:“兄弟准备为我举荐之大才,所在何处?”
周瑾把戏志才拉了过来,道:“这位便是姊兄戏志才。”
黄穰细细打量着戏志才,道:“周瑾兄弟言先生有大才,可助我成事,不知然否?”
戏志才微微一笑,并未正面回答黄穰的问题,而是不卑不亢的反问道:“阁下啸聚大别山,收编贼寇,招揽流民,交好江夏蛮,所图非小吧?”
黄穰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慧眼如炬。”
戏志才正色道:“吾有一言,不知阁下愿听否?”
黄穰道:“先生请讲。”
戏志才说道:“今天子昏庸,宦官当道,贪官污吏横行霸道,豪强大族欺压良善,以致百姓流离,饿殍遍地。”
“今岁大寒,冻死者不计其数,民怨沸腾。”
“正是因此,大别山落草之人才越来越多,大江之内水匪亦不计其数,阁下以为然否?”
黄穰闻言,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作为庐江贼首,手下越聚越多,自然知晓原因,基本都是百姓们被逼活不下去了,才无奈上山落草。
不过眼下黄穰招揽的盗匪越来越多,寨中粮草却已经开始有些供应不上。
特别是这场大雪,更是让黄穰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能另图出路,庐江贼莫说是继续扩张势力了,就连保留现有的规模都很困难。
正是为此,当周瑾找到黄穰,声称愿意带领千余水匪投靠,并向其举荐大才为之解决现有困境的时候,黄穰才会欣然接受。
周瑾手下自然没有千余水匪。
可戏志才此前趁着大雪之际施粥,除了想要救济百姓以外,也是为了招收流民。
千余流民改头换面,直接成了名义上的水匪,这样也可为周瑾的谈判增加筹码,不至于被黄穰小觑。
果不其然。
当黄穰带着自己麾下三千余人过来,看到周瑾所率领的千余水匪以后,当即态度大变。
他比此前见到周瑾之时,明显温和了许多。
戏志才继续侃侃而谈:“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阁下欲图大事,手中无粮,如何能行?”
黄穰急忙问道:“粮草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直击黄穰死穴,也难怪他会如此激动。
戏志才反问道:“阁下难道没想过攻打安丰县吗?”
黄穰闻言,不由瞳孔微缩。
他凝视着戏志才,沉声说道:“安丰县被上任县长刮地三尺,早就变得无比贫瘠,就连县衙府库也未必会有余粮。”
戏志才笑道:“安丰县大半土地都在豪绅手中,阁下为何要执着于县衙府库呢?”
黄穰闻言却是摇头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安丰县豪绅固然有许多钱粮,然各大家族相互联姻,私筑坞堡,蓄养家奴,忙时务农,闲时练兵,极其难缠。”
“想要凭借我手下这些人,攻破各大家族的坞堡抢夺粮草,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得不说,黄穰虽只是一介匪首,脑子却十分清醒,知晓地方豪绅究竟有多么难缠。
特别是这些偏远地方,旁边还有大别山与庐江贼的豪绅,早早就考虑到防备盗匪之事,坞堡被构建得固若金汤。
几大家族相互联姻,能够聚集数千家奴。
他们如果依靠坞堡抵御外敌,凭借作为山贼的乌合之众,想要短时间内将之攻破难如登天。
周琦之所以来到安丰县以后畏手畏脚,也正是知道这些豪绅的可怕。
戏志才继续诱惑道:“若我能为阁下聚集三万之众,能否攻破各大家族坞堡,抢到粮食?”
黄穰瞳孔微缩,凝视着戏志才,问道:“你果真能为我聚集三万兵马?”
戏志才正色道:“若七日之内,不能为阁下聚集三万之众,请斩吾首!”
黄穰闻言大喜过望,不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摇头道:“纵拥兵三万,然缺少铠甲、武器、弓弩,亦为乌合之众,想要短期内攻破各大家族坞堡,根本做不到。”
“若拖延日常,粮草难以为继,三万兵马必不战自溃。”
“纵粮草充足,若拖延日久,待郡兵杀之,如之奈何?”
“这个黄穰,倒也有几分头脑,并非莽撞之辈。”
戏志才暗自想到,不过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道:“粮草之事,阁下不用担心,安丰县并非所有豪绅都有能力修建坞堡。”
“纵然有些豪绅修建了坞堡,却也未必都十分牢固。”
“阁下可先分兵攻破那些小的豪绅,将他们所积累之粮草聚集一处,再安心围攻几大家族,如此则能解决粮草紧缺之患。”
黄穰道:“话虽如此,先生是否想过如何应对庐江郡兵?”
戏志才不急不慢的说道:“若不会有郡兵过来,阁下可还有其余忧虑?”
黄穰闻言不禁有些发愣,继而摇头道:“郡守得知吾率三万之众攻打安丰县,岂会不派兵来援?”
戏志才压低声音道:“能向郡守求援者,唯有安丰县长也。”
“安丰县位置偏远,距离郡治并不近,若在下能说通安丰县长相助,暗中压下求援公文,阁下可能于一月之内,攻破各大家族坞堡?”
黄穰闻言大惊失色,道:“彼既为安丰县长,如何会暗中助我?”
戏志才不慌不忙的说道:“阁下恐怕还不知,新任安丰县长进入安丰县
“阁下若能除掉朱、黄两家,安丰县长求之不得,岂会向郡守求援?”
黄穰皱眉道:“话虽如此,难道他就不怕我攻破县城,将之一并杀了吗?”
戏志才反问道:“杀了安丰县长又有什么好处?”
黄穰不知如何回答。
戏志才循循善诱道:“阁下所图者不过钱粮尔,能否攻破县城反倒不重要。”
“县城被破,郡守必然领兵前来征讨,以区区三万乌合之众,岂能挡住装备精良之郡兵。”
“若阁下只灭豪绅抢夺钱粮,而后故意被县长所破遁入山中安心发展,阁下既能得钱粮之实惠,安丰县长亦能得名,何乐而不为?”
戏志才的这番话,就仿佛是恶魔的诱惑。
若果真如此,黄穰不仅能得三万兵马,而且还可以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肆意劫掠安丰县各大豪绅。
如此美事,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
不过黄穰还是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贪欲,仔细打量着戏志才,沉声道:“汝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黄穰能够从一个落魄的豪绅子弟,混到如今啸聚三千余人的庐江贼首,绝非无脑之辈。
戏志才画的饼实在太大了,反而引起了黄穰的警觉。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人算计。
黄穰手按刀柄,目光森寒的盯着戏志才,如果对方不能给出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黄穰不介意当场将其击杀。
戏志才感觉到了黄穰的变化,却丝毫不慌,对着黄穰郑重一揖,道:“实不相瞒,在下如今乃是安丰县长之幕僚。”
“今日与阁下之言,既是为了公事,亦是为了私仇。”
黄穰闻言眉头微挑,反倒是放下了按住刀柄的右手,问道:“何为公事,何为私仇?”
戏志才正色道:“此前在下已经说过,县长与安丰豪绅有怨,然县长势单力孤,若想除去安丰县豪绅,唯有借助外力方能成事。”
“安丰县方圆百余里,能为县长助力者,唯阁下也。”
黄穰微微颔首,问道:“那何为私仇?”
戏志才尚未说话,周瑾当即愤然说道:“家姊回乡省亲,遭逢家中大变,与家兄皆为上任县长及朱、黄两家所害,如此血海深仇,姊兄岂能不报?”
黄穰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周瑾当初对于戏志才的介绍。
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相信戏志才的话,当即问道:“县长既然想与我暗中联手,可有什么要求?”
戏志才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首要之事,就是希望阁下能够除掉安丰县全部豪绅。”
“所取钱粮,皆归阁下所有,县长只是不想以后在此为官,处处受人掣肘,被人威胁。”
黄穰暗叹县长狠辣之余,却仍旧拍着胸脯说道:“既是县长吩咐,某自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此举虽说能为县长除掉对手,却也对黄穰大有好处,他自是欣然应允。
戏志才继续说道:“除此之外,阁下起兵之时不可乱杀无辜,亦不可抢夺普通百姓财物,否则日后县长不好向郡守交代。”
黄穰闻言眉头微皱,不过还是点头道:“吾麾下儿郎大多出身穷苦之家,怎会祸害普通百姓?只要能从豪绅哪里获取足够钱粮,绝对会对百姓秋毫无犯。”
黄穰倒也清楚。
现在普通百姓手中哪里有什么钱粮,根本抢不到什么东西,索性给县长一个面子。
二人谈到这里,事情基本已经定下。
戏志才当即伸出右手,道:“如此阁下获利,县长得名,岂不美哉?”
“啪!”
两只手拍在了一起,安丰县也将掀起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