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京城中都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
东西市中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内年味愈浓。无论是劳碌了一年的黔首,还是刚发了月俸的胥吏,都巴不得裁几匹新布,再制一身新衣裳,翘首以盼新年的到来。
季明棠这几日却不太好过。
钱兆勾结外人,又疏于管理绮云楼,虽然并未酿成大祸,但他这主管的位子自然做不得了。
她忙着处理楼内的大小事务,重新安排主管之位的人选,又花重金聘来了之前归乡的几位大厨,力求酒菜的味道能更上一层楼。
除了这处酒楼,母亲其余的产业恐怕也会被人盯上,季明棠少不得继续排查同钱主管一样怀有二心之人。阿姐看她忙碌,从身边指派了几位得力的手下来帮她,这才让她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等这一切全部忙完,季明棠只觉得身上疲惫不堪,整个人全靠一口气吊着。
马车缓缓驶出西市,到了朱雀街上,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能出城门。
朱雀街上的铺子价格颇贵,因而此处行人不多。季明棠一眼望去,只觉有一家店外面格外热闹,寒暄的行人里既有年纪轻轻的少年,也有鹤发童颜的老者,无一例外皆做宽袍大袖的士子打扮。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旁边的幌子上笔走龙蛇地写了“集贤斋”三个大字。
马车仍在朝着城门驶去,车内的女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集贤斋的墨,当真那么好用?”
竹影潇潇,北风凄凄。
宋珩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每日雷打不动要练剑一个时辰。
如今虽身在古刹,但这个习惯并未更改。劲风带下两片竹叶,随着他收剑入鞘,周遭一下子静得出奇。
没有了饭点时升起的袅袅炊烟,也没了隔壁小娘子同狸奴玩耍时的嬉闹之声,宋珩忽觉这寺中处处都透着冷清。
那日他与夏侯章一道下山,在别院见到了购置回来的铁火/炮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不是军器监的造物,而是是根据图纸造出来的仿制品
可制造火器不仅需要图纸式样,焰硝和硫磺更是必不可少之物。
京城并不产硝,他先前以为那通敌之人只是在京城内搅弄风云,现在看来,那人的手伸得比他想象中更长。
宵练已经被他遣到了西边的泽州,那里是大夏最大的产硝之地,说不定能查到几分蛛丝马迹。
他自己则打算再去一趟绮云楼,从牙人处再探听些幕后之人的消息。
只是没想到这次去绮云楼,会碰到季家二娘……
想到此处,青年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
他怀疑过季明棠可能与绮云楼背后的主家有关,如今算是做实了这一猜测。但是她为什么会现身于三楼的交易现场,却始终让人无法解释。
有人在绮云楼三楼私卖军械,她对此事到底毫不知情,还是分赃不均、以至于那牙人对其痛下杀手?
宋珩慢慢阖上双目,三日前的情形再次现于眼前。
在破窗去追那牙人之前,他曾经短暂地与季明棠对视片刻。
他头一次发现女郎的眸色并不是纯黑,而是泛着琥珀色的流光。像是一杯最清冽的酒液,而且因为太过透澈,轻易就能从中读出陌生与防备。
是否无论他再怎么与季家二娘相处,一旦换了装束,她待他都只会如陌生人一般?
兀自沉思时,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响亮的猫叫。他低下头去,这才发现隔壁小娘子养的猫儿不知何时翻过了院墙,如今正围着他的腿绕来绕去。
宋珩微微蹙眉,这只狸奴被季明棠养得好极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
“你要吃东西?”
他起身端来一碗肉干,这是给白隼备在灶房里的吃食。
谁知白团根本看都不看肉干一眼,昂首挺胸越过了小碗,继续在宋珩的皂靴上蹭来蹭去。
他见状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想要喝水?”
白团喵了一声,叫得愈发急促,待宋珩端来一碗清水,它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狸奴喝水时发出的动静,总算打破了山林间的寂寥。
一碗清水快要见底时,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女子的嬉笑。宋珩极其熟悉这声音,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白团听到主人的声音,也将小脑袋从水碗里抬了起来。
然而,还不待它跳到墙上,额头处就传来了一阵轻柔的触感。
青年修长的手指在狸奴柔软的额头和下巴上揉捻。白团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黏黏糊糊的呼噜声,很快便忘了自己想要干些什么。
好几天未回玉梅苑,屋外和走时毫无差别,屋内却是一团狼藉。
季明棠下山前特意给白团留了足够的水和吃食,却没想到它这么顽皮,将好几个水碗都打翻了,如今地上湿淋淋的全是水渍。
不过她此时没空去抱怨,往常她回玉梅苑,白团都会冲出来迎接主人。如今季明棠找遍了屋内屋外的每个角落,都没看到狸奴小小的身子。
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浮现在她的心头,白团莫不是跑出去找水喝了?
若是它跑到别处还好,就怕猫儿跑到后山,那里可是有猛禽出没的。
季明棠稳了稳心神,打算先挨家挨户找找,再去后山唤白团的名字。
知竹院与她的小院挨得最近,自然要先从这里找起。
看到敞开一条缝的院门,季明棠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日没看到李郎君了。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又理好身上的披帛,心跳不知为何微微发急。
女郎轻敲了几下院门,熟悉的足音却并未出现。她心中担心白团的安危,便顾不上恪守往日的礼节,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院门。
“李郎君,多日未见,不知你——”女郎的声音染上一抹喜意,扬起手朝白团招了招,“白团,你竟然在这!”
白团正趴在石桌上小憩,一双小眼睛微微眯起,听到主人的呼唤后轻轻喵了一声。
季明棠这时才有心思打量坐在石桌旁的郎君。
几日未见,李郎君和她印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身穿松柏绿直缀,腰束细带,明明还是那副熟悉的读书人打扮,青年的眉间却笼着一层冷意。直到她向他打过招呼,李郎君这才露出一笑,霎那间仿佛冰雪消融,清越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二娘。”
季明棠面上一红,她在家中行二,向来只有父母和阿姐才会叫她二娘。
李郎君这样唤自己,倒好像她真的有个年长几岁的哥哥一般。
女郎忽然想起一事,双手抚过白团细腻的毛发,“过年时我还要下山一趟,到时候白团能否拜托三郎照看?”
她也换作了齿序相称,一声三郎,被念得又轻又急,似是蜻蜓点水,又像是湖面被风吹过留下的细微涟漪。
白团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兀自在竹杆上磨着爪子,宋珩几日前才被小娘子以“壮士”相称,如今又换作了熟稔亲近的“三郎”,心中浑似也被狸奴的爪子挠了一下。他稳了稳心神,这才笑道:“自是可以。”
季明棠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这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李郎君孤身离乡,他的亲眷此时正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她这句话岂不是触到了别人的伤心事?
她赶紧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三郎别看我能跟夫家的一大家人一起过年,其实我内心倒更愿意留在山里……”
“这是为何?”青年问得认真,略深的瞳色里满是探究。
季明棠叹一口气,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惆怅:“回夫家之后,我每日要晨昏定省,侍奉婆母和老夫人,还要跟府里许多的兄弟姐妹、妯娌亲戚打交道,哪里比得上寺里清净?”
“你那夫君没过世时,难道就不会帮衬一二?”
季明棠隐隐觉得李郎君对她的夫家,兴味似乎太浓了些。但临近春闱,学子们本就容易多思多虑,说不定他只是考学压力太大,才会如此探究别人家事。
“他……为人太冷淡了些,让我总觉得说不上话。”
其实她跟名义上的夫君根本就没相处过多长时间。
大婚当夜,她心跳得厉害,头上戴着的花树冠子美则美矣,但垂下的流苏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女郎紧张更甚。后来宣旨的太监来到府里,季明棠的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那夜太冷淡了?
宋珩不由怔住,少时从军,他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五年,根本不知道寻常夫妻的新婚之夜该如何相处,更怕贸然开口唐突了她。
周遭恰巧起了风,女郎的披帛被吹得随风轻摇。与时下流行的纤弱之姿大不相同,眼前的小娘子骨肉匀称,腰肢虽细,其余地方却丰盈有度。
他喉间微微动了一下,不再看向季家二娘,硬生生转移了话题:“我看二娘眉眼间似有忧色,可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季明棠一愣,没想到李郎君竟然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说起烦心事,她最近倒是真有一桩。
“三郎,若是你家中信任的长辈……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你待如何?”她垂首摩挲着石桌上被风蚀过的纹路,“我娘亲从前有一座茶坊。她去世之后,我又不善经营,这茶坊便交给了我的一位长辈照看。”
“有人想在茶坊内做果子生意。我那长辈收了人家的银子,也没过问我的意思,直接就让旁人在我家的茶坊里做起了生意。他有了这一进项后,也无心再经营茶坊,导致铺子里茶汤的口味跟之前相差甚远。”
宋珩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出声问道:“那人为何要在你家茶坊内做果子生意?”
季明棠皱起眉毛,这也正是她好奇的地方。京城内的酒楼千千万,那身材矮小的神秘人偏偏就盯上了绮云楼。
她认命般叹一口气:“我也不知……或许是我家茶坊地段太好?我那长辈虽未酿成大祸,但该如何处置他,一直让我内心苦恼。”
在母亲还未出嫁、随外祖外婆住在扬州时,钱主管就在为他们家做事了。几十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直接报官,显得她不顾恩义;可若是就这样放过他,又让季明棠觉得有些不痛快。
青年端起眼前的茶盅一饮而尽。
“匹夫无故获千金,必有非常之祸。”
季明棠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起因银钱而相互埋怨的老夫老妻,还有他们染上赌瘾的宝贝儿子。若非钱兆能赚到一笔笔的不义之财,钱文彦在“赌”之一字上就不会陷得那么深。
钱兆一家人,已经尝到了这笔银子带来的恶果。
她若有所思,“三郎所指的,是否就是《道德经》中所言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青年微微颔首,并不意外她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季明棠却难得有些兴奋。
她家中人口单薄,除了姐姐外再没有其他玩伴。没想到嫁人丧夫之后,在这座香火不旺的京郊小庙里,竟然能遇到三郎这样一位如兄长般可靠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