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冬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洒下皎皎清辉的明月很快被乌云遮挡,随着阵阵阴风穿过,夏侯章惊出了一身冷汗。

定北侯与季家二小姐结亲之事,在京城中人尽皆知。

一位是战功赫赫的名门公子,一位是素有美名的丞相幺女 ,无论任谁来看,这都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直到四个月前,二人成婚当夜——

北狄的骑兵南下劫掠,将大夏北部的重镇尉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消息传到京中,官家震怒,枢密院连夜发兵,命殿前司指挥使宋珩领河北路经略安抚使一职,率兵北上解尉州之围。

定北侯与北狄兵马交手数年,早已称得上知己知彼。但这次就连他麾下最足智多谋的幕僚,都没能算到狄人军中那一把把被擦得铮亮的火器。

太祖皇帝在位时,有人便向宫中进献火器。不过因为此物造价昂贵,在军中并不易得。饶是如此,大夏也牢牢把持着火器的制造之法,边境的官吏更是严禁百姓私设榷场,暗中交易硫磺与焰硝。

如今,明明是研制出来杀敌制胜的法宝,却被狄人用在了克制大夏的军马上。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满地鲜血与天边的残阳混在一起,到处都是战马的嘶鸣和兵器相交的金革之声。夏侯章至今回忆起这副惨状,都觉得遍体生寒。

虽然定北侯麾下的兵士都骁勇善战,重创了狄人的骑兵,但双方手中的武器实在差距太大。宋珩亦被流弹所伤,险些命丧沙场。

打扫战场的人寻不到定北侯的尸骨,以为他也和尉州城外的数万将士一样,变成了狄人马下的冤魂。无人知晓他受伤之后,竟然隐姓埋名回了京城。

“季家二娘怎么会在此处?难道她得知了我们的计划……”

夏侯章的声音中满是不解,他属实没有想到,会有官家小娘子放着京中滋润的日子不过,来净善寺这等荒郊野岭寄住。

宋珩揉了揉眉心,向来沉稳的声音中也染上了一丝疑惑,“她似乎……并未认出我来。”

他回忆起下午的情景,昏暗的经阁之内,少女眼眸圆润,睫毛纤长,看向他的眼神却像一个纯粹的陌生人。

夏侯章刚被人点出错处,此时着急戴罪立功,赶忙开口道:“依我来看,一共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她确实把你忘的干干净净。”

“另一种可能——季二娘子心思深沉,而且极有手段,提前就截获了我们的消息,来净善寺守株待兔,从而抓到你假死的把柄。”

“她……”不像是这种心机深沉之人。

话未出口,宋珩就意识到,对于这位刚过门的妻子,他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

他只知道她出身清流世家,父亲是当朝宰辅,亡母是京中巨贾。京中人人都说季相公家的二小姐温婉娴静,至于她具体是怎样的人、有何种喜好,他竟全然一无所知。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我在西域诸国游历之时,曾经听说过一种怪病。患病之人分辨不清人脸,哪怕是熟识之人,如果换了衣物和头发的样式,就再也认不出来了。”

青年若有所思,不识人脸的病症么……

他竟从未听说过这种病。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的有人患上此症,只不过他孤陋寡闻,从未得知罢了。

大夏国中有人通敌叛国。季则身为枢密副使,正掌管军国机务。

他的女儿恰在自己上山的第二天就出现在净善寺中,不论她是真的另有图谋,抑或患有面盲之症,都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夏侯章离开后,宋珩走进书房,随手点燃桌案上的灯烛。

摇曳的烛火仿佛和新婚那夜的喜烛重合了起来,他的新妇端庄而娴雅,脸上露出了一丝醉人的酡红,像是曾在北地见过的火棘果实。

“得罪了。”

虽然他年少从军、斩杀过的敌军不计其数,于闺房之事却是毫无经验。刚想伸手去解榻上之人腰间的帛带时,宫中内侍尖利的声音就远远地传了进来:

“宣——定北侯宋珩,进宫觐见。”

一墙之隔的别院内。

季明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许久没有做梦的她,竟然梦到了几个月前嫁入宋家时的情形。

季相公嫁女,对方又是屡破北狄大军的定北侯,整个京城都关注着这桩盛大的婚事。

大婚当日,她穿着繁复的翟衣,花树冠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婚车从季府所在的安业坊到定北侯府,一路上都能听到百姓们热烈的欢呼之声。

和郎君同饮合卺酒时,她记得那人身姿挺拔,绛色礼服更衬得他肩宽腰瘦。明明刚从前厅的筵席上回来,他的身上却并无半点酒气,反而带着丝丝沁人的冷香。

季明棠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始终如雾里看花一般模糊。

她徒劳无功地尝试许久,直到喜房中悬挂的红绸变成了灵堂内雪白的魂帛,女眷的呜咽声在夜空中如杜鹃啼血,吓得她猛然从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一看窗外,晨光熹微,淡青色的天边还挂着一轮残月。

白芷比她起得更早,已经烧好了梳洗用的热水。

见小姐眼下乌青甚重,她关切问道:“小姐昨夜可是被魇着了?”

季明棠心不在焉,一边任由白芷为她梳头,一边暗暗思忖——难道昨日抄的那半卷《金刚经》当真起了作用,宋珩的鬼魂半夜潜入了她的梦境之中?!

饶是她平素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不由得慎重起来。

上午她留在房中,抄完了《金刚经》剩下的半卷经书,下午便和白芷一起来到了净善寺的佛殿。

雀尾炉内香烟袅袅,莲台之上,慈眉善目的菩萨似在俯视人间众生。

季明棠心神稍定,跪在蒲团上虔诚闭眼。

“诸天神佛在上,信女季明棠希望能和亡夫宋珩说两句话。

——虽然我借口给你祈福搬到寺里、实则为了自己逍遥快活是不对。但你家中兄弟姊妹实在太多,乌泱泱的惹人心烦;婆母规矩又立得极严,住得人十分憋屈。

——以后逢年过节祭祀的时候,我给你多烧些纸钱、还有行军打仗用的兵书和刀剑,求你莫要再来烦我……”

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求,她总算舒了口气,打算回到小院,却发现外面的地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白霜,碎玉琼珠纷纷落下,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白芷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明明隅中的时候天色就阴沉沉的,她还忘了带伞出门。

“小姐先在此稍等片刻,我到屋中拿伞回来接你。”

季明棠沉吟未语。

净善寺占地颇广,从佛殿到她们住的地方,一来一回要用上许多功夫。白芷又风寒初愈,若是贸然淋雪,再度染病可怎么办?

就在主仆二人都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发愁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如玉石相撞般的好听声音。

“这位夫人,我与家仆带了两把绿油伞。”

季明棠转过头去,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不由怔了一瞬。

自打患病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似曾相识”四个字的分量了。

丰神俊秀的青年身着靛青色圆领襕衫,腰束玉带,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有些迷茫的身影。

虽然衣衫和发冠俱不是季明棠熟识的样式,但他身上那股含霜履雪的气质,却让她蓦地想起了昨日在经阁木梯上惊鸿一瞥的年轻书生。

大殿门外的雪势越来越大,季明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青年身侧侍立的书童,见他已经从书箱中取出了一把崭新的油纸伞。

“此番多亏您出手搭救,不知郎君怎么称呼?”她斟酌问道。

纤秾合度的女郎立在佛殿门口,身上的象牙白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要与漫天的风雪融为一体。

“在下姓李,家中行三,此番来京中是为赶考,暂住在知竹院。”李郎君身上的气质颇为冷清,嗓音倒是清润悦耳。

知竹院……

不正在她所住的玉梅苑旁边吗?

自从搬进净善寺,季明棠还没和一墙之隔的邻居打过照面。只记得昨日天气晴好,旁边的院子前晒了一地的书卷,看上去住的是位寒窗苦读的学子。

白芷听到此处眼中一亮,暗中扯了扯自家小姐的衣袖。

季明棠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不过自打她染上顽疾,同人打交道时便常常力不从心。深吸一口气,这才笑道:“说来也巧,我就住在知竹院旁边的玉梅苑,与李郎君算是邻居。”

宋珩亦扯了一下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佛法说‘有缘相见’,或许就是如此吧。”

季明棠哑然一笑,不知该如何接话,顿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还未和这位郎君通过名姓。

“我姓季,家中还有一个姐姐,李郎君可以唤我二娘。”

二人还在交谈之时,白芷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旁边的书童手中接过了竹伞。

季明棠又同宋珩寒暄了两句。

“待回到住所后,我会尽快把伞送回知竹院……”

她笑得温婉,自皮纸伞面下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宋珩目送着女郎远去,素色斗篷行走于雪中,如同天地间独自绽放的一枝梨花。

虽然李三郎此人并不存在,但这个现编的身份倒也并非完全捏造。李乃国姓,他的生母宁嘉郡主是韩王殿下唯一的女儿,韩王子嗣不丰,他在外祖家中排行第三,下面只有一个表妹。

沉思之际,身后的宵练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解:“公子,咱们不是……只带了一把伞吗?”

宋珩淡淡一笑,并未回答,径直踏入了殿外纷飞的大雪。

回到小院后,白芷灌了几个汤婆子,又去灶房煮上暖身子的姜汤。

一碗热乎的姜汤下肚,两人身上的寒气总算被驱赶殆尽。

她刚想出门把伞还给住在知竹院的郎君,却遭到了自家小姐的制止。

“我亲自去还吧。再端上碗新熬的姜汤,这样礼数才算周全……”

一人持伞,一人端碗。白芷轻敲几下院门之后,门扉嘎吱作响,很快便敞开了一条缝隙。

“今日多谢郎君借伞。这是我家婢子煮的姜汤,喝下去能驱驱寒气。”

归功于灌下去的那碗姜汤,女郎的面色比在大殿时好上许多,白里透红的脸上笑意盈盈。

宋珩垂眸看向她端着的海兽纹莲瓣银碗,姜汤色泽深厚,将小娘子纤长的手指衬得欺霜赛雪。

他示意一旁的宵练接过银碗,开口谢道:“有劳娘子了。”

“无妨,大家都是邻居,自然应当互相关照。若是郎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尽可去玉梅苑寻我……”

她客套几句后便回到了旁边的小院,白芷不禁感叹道:“原来旁边房里住着的是这样一位端方守礼的读书人。”

季明棠也点了点头,“就是话少了些,看来是个面冷心热的。”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如今父亲和阿姐都在几十里之外的京城,若是真在净善寺遇到什么事情,说不定还要求助隔壁这位李家郎君呢。

用过暮食,她正准备早早歇息,白芷突然从院外跑了进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小姐,是侯府的信——”

季明棠眉头一皱,冬月还未过完,这已经是侯府第二次送信送到她这里了。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竹筒,取出其中绢纸,口中喃喃道:“这么晚也要送信上山,莫非是我那亡夫诈尸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