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柿子树

云苓瞬间意识到,她其实可能只关注后者,因为经历过痛苦,所以才会格外在意。

“这就得看情况了。”

“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反抗,当然不要留给对方愈加猖狂的空间,否则下一次他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迫害你。”

“如果对方人多势众、人高马大,那我们就先示弱,顺从对方的条件,再找机会逃跑。金钱、贞洁、自由……都没有命重要,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

“毕竟,也有人认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他的价值,与生命相比,这本就是主观判断,没有类似于天平那样的固定标准,选择你认为相对重要的那个就好了。”

然而她自己,也拿不清到底哪个最重要。

但如果以命相逼,让她做出对国家不利的事,那云苓认为,自己的小命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最后一句话,屠思梓似懂非懂,但她听明白了前面那些。

她突然好奇:“那云医生,你想当医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云苓托着腮,听到她的问题,却没立即回应,出神地眺望远方山坡的一点青绿,枝条抽芽,大地回春。

“是也不是。”耳边传来朋友雷打不动的鼾声,云苓的声音轻了许多。

她仿佛沉浸到隐约朦胧的回忆中,嗓音悠长细腻:“我小时候想当医院人事部门的主任,管着所有人的那种,到时候就给所有医生放假,这样我爸妈就可以天天在家里陪我了。”

屠思梓噗嗤一声笑了,圆圆的眼睛眯成条缝似月牙,她似乎很意外,看似年少老成、理智克制的云医生,孩提时期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医生,觉得是这个职业抢走了我的父母,所以见着我爸妈的同事就跑远远的,我觉得我那个时候的态度算得上没礼貌了。”

两个女同志,一人静静说,一人静静听,而褚菘蓝的鼾声也渐渐缓和,陷入了平稳睡眠中。

“因为我长大了,所以姥姥和姥爷就放心撒手,回云省老家了。常在家里的,只有我,还有照顾我的齐婶儿,特别安静。”

“但是后来……郑爷爷他们搬过来了,成为了我们家邻居,而且那个院子里还有一颗偌大的柿子树。有时候齐婶打扫卫生,他们老夫妻俩看我一个小孩子孤零零的,就常常把我叫过去玩。”

“龚奶奶给我做好吃的小零食,给我讲战场上发生的故事,郑爷爷还会用木头削成小玩具逗我玩儿。”

云苓指向桌面上,过年从家里拿回来的笔筒,“呐,这个就是郑爷爷前年给我做的,他真的什么都会,厉害吧!”

“嗯,很光滑。”

屠思梓没有扫兴,尽管这木筒村里一般人都会做,但或许城里能做出来的人不多,所以才显得分外珍贵。

其实价值不是最重要,难能可贵的是这份心意。

“他们俩其实经常吵架,龚奶奶骂郑爷爷抽烟,郑爷爷嫌龚奶奶唠叨。吵得最凶的一次,郑爷爷还放话:反正我抽烟肺不好,一定比你先死,早点去地底下,就不用再听你骂我了。”

屠思梓问:“后来呢?他俩和好了吗?”

云苓摇头,动作似乎有些沉重,“那次,他们俩冷了对方好几天,然后我每次都得错开去玩儿。”

“终于有天早上,郑爷爷实在憋不住了,我上学时碰见他,他说要给龚奶奶买她爱吃的萨其马。因为龚奶奶喜欢甜食,但医生说她的身体况状最好少吃甜,所以他们家里的糕点,基本都进了我的肚里。”

“那家店得排很久的队,从开门前俩小时就有人等了,而且老字号离我们那儿还很远,他又是走着去的,所以可能下午也未必能回来。”

“他当时还笑眯眯地自嘲道:‘反正你龚奶奶也不会给我留午饭。’”

“那天是周末,所以下午没课,中午吃完饭后,就去敲门找龚奶奶说话。敲了半天没人应,然后我自己就进去了,结果发现龚奶奶瘫倒在装烟叶的柜子旁,不省人事。”

屠思梓瞪大双眼,心头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然后呢?”她问道。

云苓面容哀恸,眼神仿佛笼上一层水雾,气息中略带愧疚:“我当时吓呆了,整个人如木头般僵硬,甚至不敢上前触碰她。直接跑回家里叫来齐婶儿,然后喊来街坊邻居们,一起把她送进了我爸妈所在的医院。”

“那救回来了吗?”屠思梓的心弦随之牵动,微微迫切地想知道后续。

她还是摇摇头,语气稍稍平静:“没有,急诊科说送来晚了,急性心梗,没办法。”

“但你知道吗?因为他们二老的级别不低,所以那时候是借到了吉普车送过去的,再加上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可是,他们还是说送迟了。”

“那就意味着我发现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好了。”

屠思梓想到还在外面给老伴儿买糕点的郑爷爷,不禁担忧:“那郑爷爷回来后,岂不是……”

“嗯。”云苓轻轻点头,“回来后接受不了打击,骤然昏厥,也送医院了。但是由于抢救及时,所以已无大碍。”

“那时候,我被大人要求待在家里,没有跟去医院,就一直坐在家里门廊的台阶上,看着隔壁的柿子树,落叶飞舞。”

“晚上,我爸妈回来后,我就去问他们怎么样了。”

“我爸无奈叹息,他说:‘可惜了,如果可以引进那台国外的抢救设备,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但是由于技术封锁的缘故,我们国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点点进步。”

屠思梓似乎明白了云苓态度的转变,以及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科研。

她试探问询:“你想学医,现在甚至看理工科的书籍,都是因为这个吗?”

云苓没有否认。

“我总是在想,连龚奶奶这个级别的人,都救不回来,那其他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呢?”

“她缺的是一台国外进口的抢救设备,其他人缺少的可能就是一颗,以国内技术无法合成研制的小药片。”

“医生没有办法救回所有人,但我不想是由于这种令人感到痛惜的原因。”

其实如果屠思梓不问,云苓其实已经淡忘初心的由来了。

她现在回家,路过那棵被移栽过来的柿子树时,已经不会再下意识想起,这是龚奶奶悉心照料的那棵了。

人很健忘,比如这棵柿子树的来源。

但也很念旧,比如永远怀念逝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