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知道万三有一万两银子。可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万三往家里拿银子。
一万两银子,一千斤重呢,得用拖车才能运回来。
万三和往常年一样,空着手回家,别说一万两银子,肩上连个褡裢也没有,让东北台村中的乡邻们非常失望。
“老万,你别是把银子埋在外头吧?”
有老者直来直去,说道:“外头可不如这屯子安全。”
东北台村是北平的冶铁所在地,所以治安的确要更好些。
“你天天挂念作甚?”
“你认为会作甚?总不是想开开眼。”
这话万三相信。
北平城里的街坊会遭小偷,东北台村不会,至于大伙的贼人,别说北平没有,东北台村更没有。
“银子放在厂里呢。”
“伱不拿回来?”老汉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然后靠上前,小声的说道:“万一哪天贵人反悔,你哭都来不及。”
“哼。”
万三冷笑两声,没有搭理老汉,离开了大槐树,回去了自己的家中。
家里的婆娘,知道当家的每旬会回来一天,和媳妇烧好了饭菜,也打了酒。
还有一个小子,一个女孩。
一家五口人,围着桌子吃饭。
饭桌山有鸡蛋。
万三不吃,他每喝一口酒,就夹一颗茴香豆。
茴香豆就是蚕豆。
和豌豆相似,但两者不同。
蚕豆是汉朝张赛出使西域时期,流入的中国,相传是张赛带回的国内。
“明天铁儿爹会回来,你让儿媳妇把家里的鸡杀了,你再去镇上打壶好酒。”
铁儿是孙子的小名。
万三年轻的时候,有五个孩子。
三个闺女两个儿子。
前朝的时候,因为吃不饱肚子,夭折了一个闺女,后来又饿死了一个闺女,病死了一个儿子。
赶紧把大闺女嫁了人,吃她婆家的饭。
只留下来一个老幺。
后来突然就岁月太平了,官员们还是那些官,竟然变得和气,他们工匠也放了自由身。
虽然每年还要跟官府服役,但是不服役的时候,可以靠手艺养活家人。
日子一天天变好。
跟老幺说了媳妇,生了两娃。
自己带了一帮徒弟。
渐渐的,东北台村的铁匠多了起来,本地的活计越来越少,有能耐的都出门闯荡。
不少人在铁场谋了份活,老幺见状,要吵着要出门闯荡,万三没有阻拦。
老幺年轻,应该出去拼一拼。
至于官府要工匠服役的月份,万三就自己去应役。
老幺争气,不但立住了脚,还租了间打铁的铺子,每日在城里贩卖些铁器。
万三嘴上不说,内心一直得意的很。
“这酒还不够你们喝?朝廷就该继续禁酒。”
老妇人不满道。
老百姓喝什么酒。
明初的时候,朝廷下了禁酒令,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年朝廷把禁酒令又放开了。
万三最喜欢喝酒,以前穷的时候,自然喝不起,后来每个月小饮几杯。
再后来朝廷禁酒。
等朝廷再放开后,万三改成了几日一饮。
如今是每晚必饮。
在工厂下了工,晚上小饮几口,每旬休假回家,则多饮几盅。
年轻的妇人听到说丈夫要回来,即欢喜又好奇,可不好意思问公公,也没有心思吃饭,安静的坐在婆婆旁边,和在厨房的时候一样。
家里来了客人,她和婆婆就在厨房吃饭。
以前公公的徒弟们还在的时候,她也是和婆婆呆在厨房吃饭。
后来公公去了工厂,公公的徒弟们也去了工厂,家里冷清了不少,反倒是有些无趣。
知道儿媳妇是个闷葫芦路,老妇人也有些惊讶,抱怨了一番,才询问。
“好好的,幺儿怎么会回来。”
“我托人带的信给他。”
“你们不懂,外面的一些事,不要问了。”
万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一个黝黑的汉子出现在东北台村。
“铁娃回来了。”
“叔。”
“铁娃。”
……
见了媳妇,看了孩子,晚上陪父亲喝了一顿酒,老汉有些不胜酒力,而干了一天路,晚上又喝了不少酒的黑脸汉子,仍然精神抖擞。
“爹,你信中只让我回来,我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手里的活都放下,结果家里一切都好。”
“到底什么事,催的这么急。”
“你那铺子别开了,回来跟我去工厂干活。”
黑脸汉子愣了愣,瞧着他爹半天回不来神。
他不但知道爹和贵人的经过,还知道一万两银子的事情,可爹从来不说让他回来,他也不想回来。
铺子。
是他好不容易攒钱,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别人手里租下来。
为了那间铺子。
他不知道流了多少心血。
“我不。”
“翅膀硬了是吧。”万三眯着眼睛,大有上手的架势。
黑脸汉子不吭声。
看了眼儿子身上的腱子肉,万三又缩回了手,打他他不痛,最后还是自己手痛。
“贵人要建冶铁厂。”
“原来如此,爹是想让我去贵人的冶铁厂干活?可那又和蒸汽机厂有什么不同。爹不是说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懂个逑。”
儿子提起这件隐晦的事,让万三有些生气。
他内心不好意思,觉得当初的想法,对不起徒弟们,所以不愿意过多提起。
儿子始终是儿子,徒弟关系再亲,那也只是半个儿。
贵人权势大。
万一哪天翻脸,岂不是一家人全军覆没。
所以万三从来不提让儿子回来的事。
可和小贵人接触了许久,万三不再怀疑,别的贵人万三没有接触过,但是小贵人是好人。
如果只是如此,万三也不会让儿子回来。
“小贵人办了间焦炭炼制厂。”
“听说过。”
“焦炭炼制厂生产出来的焦炭,不但质量比外面的好,成本也比外面的低。”
“小贵人不止会在咱们这里建焦炭炼制厂,以后全北平都会建立。”万三停顿了片刻,脸上升起惆怅。
“北平城的焦炭作坊,无论是哪家的手艺,都只会歇业,这些人要么回去种地,要么转行找活干,要么来焦炭炼制厂上班。”
黑脸汉子领悟了父亲的烦恼,也知道父亲为什么急着让自己回来。
父亲是担心冶铁厂,会跟焦炭林炼制厂一样,让所有的铁匠铺失去生计。
但是黑脸汉子不相信。
几千年来祖宗都是这么干的,如何小贵人半个冶铁厂,就会断了他们的生路呢。
“你不信?”
“想不出来。”
黑脸汉子诚实的说道。
万三气的又想打人。
小贵人有时候说的话,他有些听不懂,但是每句话,万三都牢记在心里。
例如工厂做什么,最先倒霉的是作坊。
以前他不懂。
现在他看到了焦炭炼制厂,亲眼看见了小贵人说的事情,才理解了小贵人话里的意思。
按照小贵人的解释。
种田用再多的人,产量自有定数,不会发生变化。
但工厂却不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比如和小作坊对比,工厂投入的人越多,生产线越大,产量不但会提高,成本还会下降。
所以焦炭炼制厂不愁销路,因为他能抢走所有小作坊的活。
如今小贵人要办冶铁厂,也促使了万三下定了决心,把幺儿叫回来,趁着冶铁厂组建的时机,混个好差事。
“不管你信不信,你按照我说的做,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万三学不来小贵人一套套的大道理,只能以“礼”服人。
黑脸汉子脸更黑了。
现在父亲老了许多,打不动人了,以前跟父亲学手艺的时候,那才叫手狠
不光打徒弟狠,打儿子更狠。
两父子不欢而散。
两个孩子睡了,黑脸汉子滚进媳妇的被窝。
好一阵。
妇人问起公公为何叫他回来。
听完后,沉默了一阵,妇人轻轻说道:“你说接我们去,可城里房子贵。”
“父亲现在有钱。”
“公公让你回来,你不听,他能给你钱?”
黑脸汉子不说话了。
“孩子们大了,想念父亲,我也想你,不想分离了。”妇人把头埋到黑脸汉子怀里。
“父亲当家当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做错,你能有今日也是父亲的功劳,你又何必违逆他呢。”
媳妇常年呆在家中。
如今中华重工名气大,东北台村许多观望的人,也都去了那里干活,都说公公在厂里的地位高,说一不二。
所以她觉得公公比丈夫混得好,说的话自然也不会错。
汉子有些迟疑。
别的不提,父亲能挣一万两银子,他就算把自己全身卖了,也抵不上零头。
夫人知道说服了丈夫,劝道:“公公还能跟你记仇,明天你跟你父亲认个错,公公自然高兴,忘记了今晚的不愉快。”
天不亮就起床,要赶去工厂的万三,脸色非常的难看,儿子大了不听话,让他生闷气了一夜。
却看见儿子竟然也起了,在门口犹犹豫豫。
“做什么!”
万三喝道。
黑脸汉子才把昨天媳妇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
竟然是改变了主意。
万三这才露出笑脸。
“你回去把手里的铺子转出去,我今天去碰碰贵人。”
“儿子的事,父亲要跟贵人说?”
黑脸汉子受宠若惊。
“自然要提的,得舍出老脸。”为了儿子的前程,万三要去找贵人讨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