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地处山区,位置偏,人口不多,地皮就不值钱。
张家的宅子又是十多年前建的,那时候家底还足,沿街修了前后两排,一共七间。
除了最西头,岳玲和女儿住的两间屋子,久未修缮,采光也不大好,显得低矮破旧外,其它的倒还过得去。
张庆至今仍能摆个架子,让人不至于当面嘲讽说嘴,这房子也算是最大的原因了。
穆青云领着于妈妈一路往东面的宅子去。
棒槌一开始还有点懵,这会儿见她要越过小门,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拦。
“三小姐,您这是去哪?老爷在宴客,那可不是您去的地处。”
“给我爹‘请罪’去啊。”
穆青云笑了笑。
棒槌一怔,连忙扑过去一把抓住穆青云的胳膊。
他这一伸手,穆青云啧了声,笑道:“有点力气。”
棒槌的手劲,可以和拳馆那些正经科学训练过的学员们一比。
穆青云声音未落,顺着棒槌牵扯的力气趋前一步,肩膀带动胳膊——砰!
她一掌推在棒槌的胸口。
只一下,棒槌脸上青紫,仰面躺地上喘息了好半天,差点就闭过气,喉咙跟破风箱似的呼噜呼噜个不停。
他眼角的余光见穆青云脚步轻盈地朝前头走,连忙闭眼‘装死’。
脑子飞速转动,愣是想不出为何三小姐竟有这等本事。
难道是夫人教的?
可即便听说夫人早年唱戏,也练过武,她唱花旦,不过若缺了武生,她也能客串,但这些年也没瞧见过夫人练功。
这些时日不还病得厉害?
于妈妈眼睛里却隐隐冒出光,面上露出极痛快之色。
前头她去要钱给夫人治病,可没少受这孙子的白眼。
穆青云穿过小门,进了张庆的院子。
张庆正与两个客人闲坐桌前品酒聊天,张悟倒是不在。
这是自然,张老爷爱面子,张悟被她打了个面目全非,他必是不肯让儿子过来见客的。
桌上的酒是英吉利的红酒,在他们国家听说卖得不贵,漂洋过海到明国,价格翻十倍。还有云城本地的‘秋露’,也是名酒。
用的杯子是质量不错的琉璃盏,这一套搁在琉璃阁去卖,打个大折扣也敢开个五两的价。
菜只有四碟下酒菜,看盘子却是云城最大的酒楼凤来的招牌菜。
一小桌,四道菜,没一两半银子拿不下。
张庆面上和煦,叹道:“是啊,形势比人强,高兄想得对,别管这举试变成什么样,我辈读书人若想实现抱负,总还是要去考一考……”
话尾还在半空中飘,忽然被儿子那三分惊恐与尖利的声音搅合了。
“你,你?”
张悟刚告完状,父亲的两位好友就到了,他上了药,一脸脏污,不好见人,便避了几步。
他刚要从后门绕出去,就见本应跪在地上等惩处的穆青云进了院子,登时就大惊失色,只觉脸和嘴都疼得要命。
回过神,愤恨怒视,“混账东西,闯了这么大的祸,你竟还敢来?”
说着话,他却向后退了步,有些紧张,“你等着,爹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大哥说的是。”
穆青云冲张悟颔首,转身朗声道,“父亲,女儿前来请罪了。”
张庆皱眉,他对家里几个孩子其实都不上心,最讨厌这些琐碎麻烦。
这会儿已有些不耐烦,若非两个好友在,他便要罚那丫头去茅厕里跪。
现在说知错,为何当初不老实些?
知道错也要重罚,杀鸡儆猴,省得其他人有样学样。
张庆轻咳了声,一捋胡须,神色冷淡。
穆青云向前一步,正好把他的训斥都拦住,肃然正色道:“女儿不孝,母亲病体支离,卧床多日,我既不能以身代之,也不知去为母亲延医问药,父亲罚我,罚得好,罚得对。”
张庆一怔。
穆青云的声音清亮得很,说的是官话,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很有震撼力,让人一听就如鼓声响在耳畔,逼得人不得不听。
“于妈妈,快去寿春堂把刘神医请来,你真是糊涂了,怎么这般慢待阿娘,不去请大夫,只干等着我?”
于妈妈猛地一掐大腿根,爆哭:“冤枉啊,小姐,我前日便去找棒槌支银钱,要去给夫人请大夫的,他非支支吾吾不肯给。”
“不给?棒槌一个长随,还当起家做起主来了?他怕不是中饱私囊了吧。”
“可恶,耽误我娘治病,真是该死,父亲,我们这便揪他去见官。”
两位客人听见这番热闹,都有礼貌地做回避状,面上却不觉露出些玩味。
张庆脑子轰一声,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说什么。
难道他要当着外人说——什么病不病的,矫情罢了,不过是闹情绪,晾她几日自然就好。
有给医馆白送的钱,还不如给他买块砚台。
这话可以想,哪里好说?
他忍不住盯着穆青云,恨不能现在就抽这不着调的丫头一顿。
但也只能沉下脸,呵斥:“真不知道轻重缓急,还不先去请大夫!”
穆青云脆生生地应了:“父亲说的是,我这便拿着名帖,去请刘神医。”
张庆手一哆嗦,呼吸都粗重几分,只得取了名帖给她。
穆青云便高高兴兴地让于妈妈去请,诊金药钱,当然张庆来结。
刘神医在云城地位颇高,他肯定宁愿打肿脸充胖子,也不会让人嘲笑他连给媳妇看病都看不起。
事情办成,穆青云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我这便去给阿娘赔礼道歉,认打认罚。”
张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当女儿的居然都敢算计亲爹了!
张庆心里难受得要命,暗道,都是岳氏,连孩子都养成这样,待高兄他们离开,非得紧紧她的皮。
以后再不许这些女孩子乱看书,乱出门,风气就是这么坏的。
他年轻时自诩思想进步,甚至还愿意跑出去一见钟情。
如今年纪越大,到越古板,看当下社会特别不顺眼。
他不喜欢女子居然能抛头露面向外跑。
更不喜欢男人连纳个妾都要被说嘴。
一时想起当年风光之时,张庆心下又叹:世道变了。
两个客人却笑得不行,都和声细语地恭维:“是个孝顺孩子。”
姓高的那位还半开玩笑地扬眉:“我家那臭小子可没令爱懂事,不如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
气氛顿时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