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爸,我也是你的儿子,你把她还给我好吗?”
低哑艰涩的声音,像是接近溺亡之人在彻底沉没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声自救。
那双注视着纪父的眼眸里,落满了厚重的灰霾,荒芜空洞得像是一口干涸已久的枯井。
这样陌生的,仿佛已经被挖空了所有的血肉,只残留着一个表面还完整的空荡躯壳的纪韫,让纪父有一时失语。
不知过去多久,纪父才找回自已的声音:“所以,在你弟弟和一个顶替了他身份的陌生人之间……你选择那个陌生人?”
纪韫怔愣地看着纪父,许久,他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低声笑了一声,笑意疲倦也讽刺:“爸,对我来说,你那个儿子,才是陌生人。”
……
纪父选择自已的孩子、疼爱自已的孩子,这都是他的自由,纪韫无权干涉。
但。
纪父的孩子,就只是他的孩子而已。
纪韫没有权力干涉纪父要怎么对待自已的孩子,同样,纪父也没有权利,要求纪韫必须和他一样,对他的孩子报以所谓的“亲情”。
那个名义上纪韫该称为“兄弟”的人,对纪韫来说,什么都不是。
纪父没有权利要求纪韫去爱一个陌生人。
对于所谓的“弟弟”,从一开始,纪韫就只有厌恶而已。
……
纪父表情僵硬地凝视着面前的纪韫,有些难以置信自已刚刚听到了什么。
陌生人?
他的儿子,对纪韫才是陌生人?
纪父无法明白,也不能理解纪韫的说法。
对他而言,不管是纪韫还是弟弟,都是他的儿子,都是他的骨肉,他们不该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吗?
纪父的心中弥漫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他阴沉着声音开口,提醒纪韫:“如果她不是顶替了你弟弟的身份,你也不会认识她。”
如果不是顶替了纪韫口中“陌生人”的身份,那个人又怎么可能,能跟纪韫纠缠到一起?
纪父无法接受纪韫这样的说法。
但对于纪父的话,纪韫只是漠然地回: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在意‘我的弟弟’究竟是谁。”
……
明亮的灯光从客厅、楼梯间没有死角地照来,将父子间的一切都照得敞亮,通透。
可那样明亮的光线,却好像在此时变成了一片片冰冷压抑的海水,沉默涌来,无声将纪父吞没。
纪父只感受到一股沉重的窒息感。
他缓缓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纪韫说的话,又像是在否认着一些别的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纪韫一眼,没有再停留,而是握着楼梯的扶手,抬脚上楼。
他没法再和纪韫沟通。
“爸。”
纪父加重了脚步。
“爸——”
伴随着一声轮椅急促滚动而发出的异响,身后忽而传来了人重重摔倒在地的声音。
纪父脚下微顿。
侧翻的轮椅只剩下一边的轮胎还在空空打转,那样细微的声音在此时此刻竟也成了最为刺耳的存在。
或许撑起了身,或许就那样狼狈地趴倒在地上,纪父听见青年颤抖着的,撕裂而虔诚的乞求:“爸,所有的东西我都让给弟弟,你把她还给我,好吗?”
头顶的灯光像是在缓慢晃动。
纪父忽而被一股浓重的疲惫笼罩,连开口,都变成了一件极为耗费心力的事。
几次反复张口,几次反复失去声音后,他才终于将那句话缓慢说出:“你的弟弟,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身后安静了下来。
而片刻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
砰。
砰。
砰。
一声紧接着一声,一声更重过一声,像是呆滞空洞的,毫无其他处理办法了的机械,他只能不断重复着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笔直的背脊佝偻弯曲,苍白的额头在地面上碰出红。
那通红的眼眶里氤氲着水雾,却又什么都砸不出,只空空荡荡寂然一片,愣然地盯着眼前的某一点,没有聚焦。
纪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楼梯间里,可在那叩在楼阶前,一声声不断重复的闷响,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过。
偌大的别墅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这唯一的响声。
佣人们隐藏在暗处,不敢说话,不敢上前,就那样看着那道的身影一次一次不断地撑起身,低下头,匍匐在冰冷的地面,微贱得像是坍塌在泥土里的蝼虫。
砰。
地面上溅开血。
肮脏的,印开花的样子。
像是摔裂破损的瓷器,扭曲的裂痕在苍白的肌肤上绽开,扩大,越来越深。
砰。
纪韫的身影晃了晃。
片刻,他撑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