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月和傅观回到南淮府的第三日,肆虐城内外的时疫已不再是威胁百姓生命的隐患。经过治疗之后,大多数的受染者已经痊愈,而部分未痊愈的病患,也在药物的控制下渐渐好转。
同时,近日来南淮府境内天气放晴,水患的余波渐渐平息,各地的潮水也随之退去。百姓们拨云见日,终于悉数从半山腰的避难所迁回城中。
数日前城中屋舍建筑仍在重建,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官府连日赶工,终于赶在今日一早,让百姓重回家园。
这对众人而言,无疑是绝好的消息。盘踞在百姓心头的阴霾最终散去,城内城外难得呈现出一片劫后余生的喜气,街头巷尾开始出现不少商贩在街头叫卖的生活气息。
但此时,南淮府衙内却是一片严肃、沉闷的气氛。
“这几具尸体是在何时、何地被发现的?”大堂内,傅观负手问道:“发现尸体的证人在何处?宣上来。”
话音落下,候在一旁的衙差连忙将一名中年男子给推了出来:“回王爷,正是此人发现的尸体!”
那男子身上一抖,诚惶诚恐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满大堂不是不是官兵便是衙差,一个个身着官服,表情严肃,简直像是阎罗殿里的罗刹。
而众人口中的“王爷”则更是恐怖,他战战兢兢地抬眸瞄了一眼,登时被傅观冷厉的眼神吓得脸色一白。
男子不过区区平民百姓,何时见过这等“大场面”?
此刻被各方注视,他吓得腿也软了,立刻跪下说道:“知府大人明鉴,王爷明鉴,这几人的死,跟小人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小人可没有杀他们!”
他忙不迭地辩解道:“就是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啊!小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见他们身上衣饰漂亮,这才动了贪念。
“小人、小人纵然有罪,也是偷盗财物之罪,绝对没有、也不敢杀人的啊!”
“谁问你这个了!”衙差呵斥道:“王爷问你的话,如实回答!你是何人,又是在何时、何地发现这几具尸体的!”
男子颤颤巍巍道:“小、小人姓李,家中排行第三,大伙儿都喊我李老三。我、我是在城外乱葬岗的大道儿上发现他们的。
“那会儿天都黑了,差不多、差不多是将近子时的时候,我喝了酒壮胆,准备、准备在乱葬岗的死人身上扒点钱花……”
扒死人身上的钱,这事儿实在是有些晦气。
但李老三也着实是没有办法了。这又是水患,又是时疫的,李老三的裤兜子里可是半个铜板都没有了,再不想办法搞点钱,他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不久前他听人说,最近南淮府多了许多无名尸体,都是近日突发疾病死的。他们的尸体无人认领,随后被人丢进乱葬岗。
原先李老三是不敢去的,怕染上时疫。
但饿字当头,他走投无路,只能冒险到鬼门关走一趟了。可是李老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点儿背,走这一趟还真碰上了怪事!
李老三道:“小人记得,小人前脚刚到乱葬岗山脚下,后脚就有人推着马车过来了。小人本就害怕,还以为是闹鬼了呢,当下便不敢动了,立马躲在草丛里……”
那辆马车就停在乱葬岗的出入口,李老三借着月光瞧了个大概,隐隐约约间看见驾马的车夫从马车上拖下两个人来,一老一少。
李老三道:“虽然小人眼睛看得不清楚,但是耳朵不聋。小人听得清楚,那两人商量着要把那对父女丢在乱葬岗,还说什么,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死因。”
他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指着地上的尸体说:“他们说,这两人是吃了什么药才死的。
“接着,他们又把药罐子、药渣一起丢了下来,点火烧着。又说不能教人发现是他们卖出的药出了问题,不小心害死了人。”
“药?”傅观神色凝重:“什么药?”
李老三吞吞吐吐道:“究竟是什么药……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小人只知道,那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八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他说:“小人害怕会牵连到自己,也不敢声张,等那抛尸的人走了之后,小人立刻拉着尸体,赶来报官了。”
话音落下,南淮知府冷冷哼了一声,说:“立刻赶来报官?当真是立刻?那怎么这两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看来你盗窃的毛病,就是见了恶人、死人也没改!胆子大得很!”
知府下令道:“将人带下去,先关起来,我稍后处置。”
衙差应了声“是”,旋即捂住李老三不断叫嚷着“饶命”的嘴,将人给拖了下去。
等送走了闲杂人等,南淮知府便上前请示:“王爷,您看这情况……”
傅观摆摆手,打断了知府的话。他看了眼蹲在地上检验尸首的楼西月,问道:“你瞧了半天,可有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楼西月将其中一具尸体的头移动了位置,方便傅观看得更加清楚:“死者的耳后有一片暗暗的青色,身上各处也多有紫斑。”
说着,她又掀开死者的眼皮瞧了瞧,说:“你看见没有,他们两人眼睛里有很多红血丝,隐隐约约透着青黑色痕迹……”
傅观:“这种种迹象说明了什么?莫不是……”
楼西月回答说:“恐怕是中毒所致。”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净过手后便拿了块干净的布擦手,“不过这只是我的初步推断,若要分析所中何毒,还是应当请仵作细细查验后方可得知。”
傅观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他转头吩咐:“赵知府,劳你派名仵作验尸,本王要知道这两人真正的死因。”
他顿了顿,又说:“再有,派人去查查这两人的身份,别让他们到了九泉之下,成了无名氏了。”
赵知府:“是,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办。”
等赵知府带人离开后,楼西月这才道:“你是怀疑这桩命案不简单。”她说:“可是认为他们所中之毒,与近日时疫所用之药有关?”
傅观:“这正是我所担忧的。但愿是我们思虑过多,否则若真相正如我们所推测的,恐怕事情会十分不妙。”
楼西月:“岂止是不妙。倘若他们果真死于时疫用药,那恐怕城中因此而亡的,不会只有他们两个。”
这些日子以来,治疗时疫的药材已经在百姓当中广泛发放,流传甚广。如今一个用药者出现了问题,那么城中过半的百姓怕是也深受其害!
楼西月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便道:“是否要让玄淼、玄逸即刻捉拿药商祁涟,听候审问?”
傅观摇摇头,说:“此事尚未有定论,不宜贸然行事。”
再说,目前只有这两名个例,其余用药者皆未出现问题。或许,并不是药的问题,而是有人故意给这两人投毒。
话虽如此,傅观还是命人再去取药细细检查,同时令随行的大夫审看药方,不容一丝错漏。
此外,玄逸也着人到各家药铺去检验售出的药材,只是皆未寻到任何有关凶案的毒物。
楼西月也没有闲着。在这期间,她悄悄打探祁家药房,试图寻找出有用的线索。
但她暗中留意许久,却寻不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来——祁家的那个孙管事做事滴水不漏,几乎药房放出的任何一副药他都细细查验,看样子确实是在用心经营药材铺。
楼西月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不禁疑惑,难道真是她思考的方向有误,错怪了祁家?其实祁家当真没有任何险恶用心?
楼西月怀着满腔不解回了驿馆,预备再与傅观好好商议商议。
她前脚刚到,傅观便正好和南淮赵知府议完事。
楼西月目送赵知府离去,旋即进了傅观的书房:“赵知府那边怎么说?死者身份以及死因都查清楚了?”
“那两人的身份是查清了,只是他们的死因尚有疑点。”傅观轻叹口气,说:“据赵知府回报,死者乃是寻江镇人士,父女俩个在南淮府做些小本生意,经常在街上卖些茶叶。
“他们染了时疫,病好了回到城中,但没过多久便忽然失踪。随后才被偷东西的小贼发现在乱葬岗。”
楼西月眉心微皱:“那仵作检验的结果如何,可什么说法?”
傅观说道:“这正是奇怪的一点——仵作细细地验过,虽证实了死者乃是中毒身亡,但却查不到他们所中何毒,不论是仵作,还是看诊的大夫,都声称未曾见过死者身上之毒。”
“无法辨认的毒物……”楼西月低头沉思片刻,忽然问道:“那么城中各家药材铺也看过了?也没有线索么?”
“没有。”傅观摇摇头,说:“玄逸派出的人手在城中各处仔细查过,均未发现药材中毒物残留。”
说罢,他便挑眉看了眼楼西月:“你那边情况如何?”他嘴角似笑非笑:“不声不响跑出去这么些天,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楼西月差点没忍住给他一个白眼:“我没事跑什么,又跑哪儿去?不过是到祁家孙管事的药材铺去看了几眼而已——再说我也没有离开过久,不过一两日的光景罢了。”
“哦?”傅观虽然有所猜测,但没想到她还真跑祁家药铺去了:“那可有何收获?”
楼西月叹了口气,说:“和你一样——一无所获。”她喝了口茶,说:“我看到的是祁家人兢兢业业,没有半分异状。难道真是我们猜错了?”
“猜错又如何?至少我们无需再为其余用了治疗时疫药方的百姓而担忧。”傅观说:“至于这桩凶案的进展,就看玄淼那边查得如何了。”
说曹操,曹操到,傅观才说完话,玄淼便一路快走过来了。
玄淼跑得气喘,匆匆行了一礼后说道:“王爷、好消息,凶手抓到了!”
楼西月:“?”
她困惑地与傅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问道:“抓到凶手了?怎么抓的?凶手是谁?”
玄淼:“说来话长,事情是这样的……”
原先,玄淼受傅观之命追查抛尸之人,却没有丝毫线索。他只能另谋他法,转而从死者身上开始调查。
他知道死者乃是寻江镇人士,到南淮府做一些茶叶的买卖,是个四处行走的小贩子。在南淮府,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小商贩,并没有多特别。
玄淼心想,会不会是死者曾与人结怨,又或者因为什么事,遭人妒恨,才被人下药毒害?
于是他着手追查死者的人际往来关系。结果这么一查,还真查出些眉目了。
玄淼说道:“属下查到,死者经常在城西一带售卖茶叶。那一片地方,最是繁华热闹,卖茶叶的贩子也有不少。
“徐家父女生前曾拉着板车沿街叫卖,有段时间,还和同行起了冲突——据说,是为了争一点儿地盘,吵起来了。”
楼西月:“商贩为地盘争抢,是为了枪更多的客人,卖更多的货,这样的事也不算少见。”
“后来呢?”傅观问。
玄淼:“虽说争地盘之事不罕见,但是那一次他们吵得尤其凶狠,甚至动了刀子。拿刀砍了对方一下,对方也将徐大爷踢下江里。
“争抢的双方互不相让,后来官差来了,各自教训一顿,吃了几天的牢饭。而等出来之后,与徐家父女互相斗殴的商贩放下狠话,扬言要杀了他们两个报仇……”
楼西月:“所以是……同行仇杀?”
玄淼点点头,说:“属下寻着线索追查,找到当日与徐家父女起冲突的商贩。结果那人见了咱们,扭头就跑。属下将其抓回,那人便供认不讳了。”
傅观:“哦?他和赵知府认罪,承认是他杀人?”
“没错。”玄淼说:“属下刚从赵知府那边过来,那边正审问着,商贩对杀害徐家父女一案的经过交代得一清二楚,说,
“是他因为当日争执心生怨恨,随后见徐家父女受染时疫,于是在他们的药里偷偷下毒,毒杀了他们。
“他将人杀了之后,便联合自己的兄弟,抢走了徐家的所有茶叶,占为己有,借着把人拉到乱葬岗一丢,以为这件事就此一了百了,但没想到会东窗事发。
“他们自知在劫难逃,于是就将事情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