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楼西月等人的思绪打断。三人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立在那里。
青年长了张温润清秀的脸,身量略高,身形偏瘦,背着光走过来时,举止尤为斯文。
楼西月默默打量他几眼,从对方的举止与外貌上看,推测来者应当是药商祁涟的账房一类的管事。
傅观以审视的目光看了青年几眼,旋即回头给了玄淼一个眼神,问道:“这位是?”
玄淼正要说话:“回王爷,他是……”
话未说完,那青年便自顾自回答说:“回王爷的话,小人姓孙,乃是跟随我家公子上京做生意的文书账房。”
孙管事道:“早就听说朝廷特别指派王爷下江南平水患,今日得见王爷,实乃小人之幸。”
他说着一口漂亮话,又将傅观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这才说:
“王爷勤勉爱民,纵然时疫泛滥,也不忘以身犯险,时刻关注时疫变化。南淮府百姓能得王爷如此悉心关照,实在是百姓之福啊。”
楼西月:“……”她心想:这是不是百姓之福,我不知道,但你这张嘴倒是真的挺能说的,茶馆里头的说书先生,都比不上这天花乱坠的胡诌的本事。
另一边,傅观倒是显得很淡定。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继而又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孙管事,语气和善道:
“南淮府时疫如此严重,尔等虽为商户,却也本着赤诚的爱民之心,尽心竭力为当地百姓排忧解难,甚至不惜拿出自身家当,贴补病患。这是大功一件,着实应当好好嘉奖一番。”
傅观又紧接着问道:“你方才说,你家主子如今并不在此,那么他现在何处?”
孙管事笑着回答:“小人主子曾说,为咱们老百姓做事,就是为自己做事,正是理所应当,哪里就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呢。”
他又说:“不过王爷既然要见咱们家主子,小人自然是该为王爷引见。只是昨日主子走得匆忙,已收拾行装在寻江镇的愉宾客栈下榻歇息了。”
“寻江镇?”
如此耳熟的三个字,楼西月不由得纳闷想道:这还真是凑巧了,惜语和闻寂声就在去往寻江镇的路上。
傅观不露声色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便只能改日再会了——
“此外,虽然时疫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但病患尚未完全治愈,这里诸多事宜,可能还要劳烦孙管事你从旁协助。”
孙管事:“那是自然。只要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王爷尽管开口就是。”接着他说:“那么王爷之后如果没有旁的事儿的话,小人就先告退了?小人还得给送药去。”
傅观自是没再留他,点点头让他走了。
等对方走远了,傅观这才对玄淼说:“那个药商带来的人你都盯牢一些,看看他们是否有何异常之举动——另外,再查查药商的底细,我要知道他们的来路。”
玄淼:“是,属下明白。玄逸那边已经暗中派人盯着了,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异样。”
“嗯。还有,你让宋大夫到驿馆来见我,有些事情,我得亲自问一问他。”傅观说:“你再安排下去,务必要密切关注后续时疫变化。等晚些时候,需将情况一一上报。”
玄淼:“爷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话一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做傅观交代的事儿去了。
傅观和楼西月没有在现场逗留太久,略微看过患者的病情之后,便先去了见了南淮知府。
南淮知府交代的内容和玄淼的相差不大,区别在于,南淮知府专注于料理水患后续,以及如何安置百姓之事,对药商的底细并未细细查问。
傅观从知府口中得知,如今城内淤积的洪水和泥沙已经疏散大半,再过不久,百姓便能悉数迁回城中。
“只要等时疫结束,这场天灾就算是过去了。”南淮知府一面擦汗一面道:“这还多亏了那位慷慨相助的药商,若不是他,时疫不会处理得这样顺利。”
知府建议道:“王爷,您看咱们是不是该适当的做出些嘉奖?”
傅观道:“药商那边你不用管,此事有玄淼出面处理。劳烦大人你这边加紧疏散河水的进度,也好让百姓尽快归家。”
“是、是,下官明白。”
之后,楼西月将淮江府那边带来的药材移交清楚,又指派了不少随行的医者大夫去隔离病区问诊开药,他们两人将一应杂务办妥之后,这才回了驿馆。
彼时亦是夜幕四合之时,楼西月卸去身上伪装,换了身清爽着装,与傅观同在园中用膳。
“你让玄淼去调查药商的来历,是不是对他的出现有所怀疑?”楼西月一面喝着汤,一面问:“你认为他的目的不单纯?”
傅观看了看她,见她嘴角还残留着一滴汤渍:“一个乐善好施的商人,分明十分在意受染百姓的病情,却在当晚去了与南淮府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寻江镇。
“虽说这段距离还远远称不上跋山涉水的程度,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利。他有什么原因要舍近求远?这难道不值得怀疑么?”
听见他的分析,楼西月认同地点了点头:“此话不错。另外,我也在想,他选择在寻江镇落脚,究竟是不是巧合。”
不怪楼西月敏感,实在是这段时间所经历之事,太过惊险——先是显扬门的灭门案牵涉朝堂争斗,后有麟州富商参与琳琅阁阴谋,再接着是穷追不舍的江湖杀手。
现在她听见“商人”这两个字,精神都不由得紧绷起来。
她想得出神,却在忽然间感到一侧的烛光倏然一暗。楼西月扭过头,只见脸侧挨着一方雪青色的帕子。
傅观捏着绣金桂的丝帕,轻轻在她脸颊便蹭了一下:“是否巧合,查一查便知。”
楼西月:“……”
她有时候挺搞不明白,傅观这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做什么?忽然间动手动脚。”说着,楼西月往一侧躲了躲。
她躲避的动作教傅观微微一顿。他的手停在半空,旋即从一瞬间的愕然回过神来。他嘴角轻轻勾了一下,然后将丝帕丢在楼西月手边:
“喝个汤都能喝成一张花脸,楼女侠的嘴原来是个漏的,什么东西都能噌在脸上。”
听见傅观含笑的挖苦,楼西月倒是顾不上尴尬了,方才涌上心头的别扭也在转瞬间一扫而光。她拿开丝帕,偏偏不用:
“在捉弄人这一方面,王爷还真是一如既往。有时我会忍不住怀疑,王爷是否因为孩提时缺少玩伴,才会这般热衷于开无聊的玩笑。”
她认定了傅观又在戏耍她,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还请王爷有事说事,不要做多余且无用的事情。”
傅观夸张地“咦”了一声,说道:“你说的话还真是伤人。给你擦擦脸而已,从前我也经常为府中的千里马梳毛,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是顺手罢了,并无什么不妥罢。”
楼西月:“???”她睁大眼睛:“你拿我和你养的马相比?”
傅观:“诶,我没这个意思,你可别误解我——我是说,两者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又何必因此而感到紧张?”
他说得如此坦然,且毫无负担,倒显得是楼西月小题大做了。
她深吸口气,劝自己犯不着和傅观生气——傅观嘴皮子厉害,又油盐不进,歪理也能说成正理,跟他置气实在是一桩亏本买卖。
与其和傅观吵架,倒不如实实在在打一架来得痛快。
但楼西月没心情跟他闹了。
于是,她匆匆两口吃掉碗里最后两块碎肉,和着鸡汤咽下,然后起身就要回屋。离开前,她回头丢下一句:
“紧张?王爷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感到紧张的呢?”
说完,她拿那块丝帕按了按嘴角,旋即与甩手离去。
两人一动一静错身而过之时,楼西月小臂一扬,丝帕顺着她的指尖滑落下去——
带着暑气的风轻轻拂了过去,傅观撇过视线,眼角的余光落在肩头上那一抹雪青色的光影上。
他盯着丝帕一角的金桂,倏尔笑了起来,然后伸手一扯,丝帕就这样被他牵在了手心。
烛光摇曳,掌上柔顺的绸缎上,似乎还残留着丝丝余温。
隐约中,傅观似乎还嗅见空气中浮动的隐隐暗香。好似丝帕上遗留着的气味。
他看着那帕子的目光温柔下来,片刻之后,便将其放回袖中:“冲动了,好像又惹人生气了。”
——但说实话,当楼西月向他扔下丝帕的瞬间,傅观心中却抑制不住一阵悸动。
这样的感觉十分陌生。
傅观并未将这抹异样的情绪放在心上,总归不感到讨厌,能与楼西月这般保持朋友间的相处,岂不正好?
*
在与傅观、楼西月分道扬镳之后,残余的护送车马便转道往寻江镇而去。
在外,班惜语仍是“宣平王妃”的身份,闻寂声作为她的随身护卫,自是陪伴左右,未曾离开半步。
班惜语和他相处多日,过去数月的时间里,两人相互扶持,她对闻寂声亦是十分信任,凡是有何需求,她都要与闻寂声商讨一番。
于是,自打出了淮江府后,班惜语和闻寂声说的话,简直要比她和青霜说的话还要多。
青霜将班惜语和闻寂声的互动看在眼里,越看就越是觉得心惊——她家斯斯文文、端庄贤淑的小姐,怎么会与一名江湖男子这般亲近?
这、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于是,在某个得闲的时候,青霜悄悄拉住班惜语,欲言又止地说:“小姐,你和那个……和乌金伞,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些?”
虽说乌金伞闻寂声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也帮了他们不少忙,但是那到底是江湖中人啊。
谁不知道,江湖人最是危险。
更何况是乌金伞。
听说他在江湖上树敌颇多,小姐又与他在一处,难保不会被乌金伞的仇家寻仇。
倘若到了那时,岂非大事不妙?
起先,能与班惜语重逢,青霜自是喜不自胜。但这会儿冷静下来,细细想想,还是认为和乌金伞这样的人走的太近,还是过于危险了。
青霜有些担心班惜语。
她的忧虑完全写在了脸上,班惜语一眼就看明白了她所担忧之事。于是她道:“闻大哥是我们的朋友,与他走得近些,是理所当然。
“青霜,我知道你在疑虑什么,但我得告诉你,闻大哥不是坏人,他不会伤害到我。往后这样的话,你可别再说了,好么?”
其实班惜语想解释的不止是这些。
她想,闻寂声不仅仅不会伤害到她,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为人所伤。
虽然不太清楚这个确定的认知从何而来,但她相信闻寂声,以他的为人,以他们之间的交情,他大概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生死至交的意思吧?
听见班惜语的回答,青霜怔了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道:“外出游历这一阵,姑娘当真变得不一样了。”她笑了笑:
“虽然姑娘以前也极有主意,但现在,姑娘说出的每一句话,仿佛字字句句都格外有重量,是能有震慑人的力量呢。”
这个班惜语倒是意料不到:“是么?”
“是啊。”青霜笑着挨近她:“就方才,姑娘冷静又严肃的模样,实实在在将我震住了。我能料想得到,此番游历,姑娘收获非凡。”
闻言,班惜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得十分明媚:“确实是收获非凡。”
马车外,闻寂声策马追上来,隐约间听见她们主仆俩说话。他见班惜语面带笑意,便歪着头凑过来问:“聊什么呢,这样开心?”
班惜语摇摇头:“没什么,闲聊而已……”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车队四周传来一阵异常的动静。只听道路两侧的丛林内簌簌作响,紧接着,几名衣衫破烂的青壮年猛地冒了出来——
“站住,站住!——”
“都不准动!刀剑无眼,谁敢动一下,谁的人头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