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老太太进门之前,班惜语飞快地躲到了屏风后面。楼西月拉开木格窗,透亮的天光映着她额上华丽的珠翠。
“我只是暂时借用你的身份,等事情一了,我便将身份还你。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想法子与你会合。”楼西月道:
“而在这之前,你要顾好自身。闻寂声的信鸽能联系到我,你可随时给我写信。”
“好,我会的。”班惜语瞧了眼天色:“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你珍重。”说着,她取来行囊,弓着身子爬出窗外。
她沿着墙根溜出去,避开侧面走来的数名丫鬟,一路小跑着从圆形拱门离开。
鬼使神差的,班惜语回过了头,潋滟的目光落在远处。长廊的尽头,红色人影静静伫立在半开半合的窗边。
见她停留,女子清冷淡漠的表情最终融化。她抬起手轻轻挥别,随后关上那一扇木格窗。
班惜语不再犹豫,继而轻车熟路地寻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小门。她拉开门闩,腿脚一迈,走向了朝阳初升的东方。
班惜语离开之后,楼西月定了定神,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门打开。她模仿着班惜语的举止,脸上带着柔软温和的微笑。
“祖母请进。”
她向来冷静,即便是见到血缘至亲也是面不改色。她问:“祖母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贺老太太先是看了眼闭合的窗子,随后拉着楼西月的手,牵着她在软榻上坐下。
“祖母来瞧瞧你。”贺老太太虽已年近六十,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现在,这双眼睛正深深凝望着楼西月:
“十七年了,你出落得如此标志模样,可是祖母还没有好好的瞧过你,便要送你出嫁,祖母舍不得,很舍不得……”
屋中烛火摇曳,照出贺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楼西月没有应对如此年长的长辈的经验,温和的面具之下藏着几分尴尬与束手无策。
她抬眸望着贺老太太,见到对方的眼中盈满了泪光,刹那间,老人家仿佛骤然变得苍老,不似以往那般精神。
“祖母为何要哭?纵然孙女出嫁,但也不是这辈子不回来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会有再见面的时候,祖母不必伤心。”楼西月轻声安慰道。
这不是假话。
班惜语离开班宅只是一时的。假使事情进展得顺利,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班宅。
“那是当然。惜儿与祖母祖父是血缘至亲,自然能有相聚之时。只是祖母很遗憾,你留在祖母身边的时间太短了。”贺老太太紧紧抓着她的手心,生怕她一不留神,眼前的孙女便会消失了似的:
“先前祖母问过你,如今最后再问一次——惜儿是自愿嫁给宣平王的么?祖母说过,一切以你的意愿为重,绝不强迫你。你若是不愿意,祖母拼了这条命也会带着你走!”
楼西月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倘若贺老太太果真为了她一句“不愿”就悔婚,那她与班惜语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她略微思忖,而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班家悔婚,便将面临天子之怒。
“再说,嫁给宣平王也没有什么不好。虽有云,一入侯门深似海,但我听说宣平王乃是一等一的君子,想必并非凉薄之人。得此富贵荣华,孙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闻言,贺老太太有一瞬间的失神:“是么,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她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眼泪无声滚落,不知道在看什么。
楼西月细细观察贺老太太的脸色,心中觉得奇怪。她直觉老太太似乎话中有话,而且她的神情不大对。是她说错了话,还是老人家发现了什么?
倘若老太太已经察觉到眼前的“班惜语”有异状,没道理会隐而不发——谁会容忍有人替代自己的亲孙女高嫁皇室,取而代之?
难道只是她多心了?
未等楼西月琢磨出个究竟来,一众侍婢便来到屋外提醒道:“回老太太、姑娘,吉时已到,姑娘该出阁了。”
贺老太太笑着抹掉眼泪,牵住楼西月的手,道:“走,走罢。”
随后,丫鬟与教习嬷嬷鱼贯而入,前后簇拥着送楼西月出了久居多年的宅院。
出了雅致的院落,楼西月便在他们的指引下来到正厅。
厅堂之内,四方宾客汇聚一堂,低语交谈与欢笑声不绝于耳。当楼西月出现在众人眼前之时,四周静默一瞬。
一边,在场宾客面带喜悦,口中说着祝贺之词;另一边,贺老太太与班老爷面带笑意,却难掩哀愁之色。
楼西月内心平静。她来到近前,与贺老太太、班老爷一一拜别。
“孙女不孝,不能在祖父祖母身边孝敬一二,此去京城,还望祖父祖母多多珍重。”
班老爷将她扶起。他严厉惯了,今日倒是难得温和。
“京城不比家里自在,规矩多,从今往后,你需得谨言慎行,事事留心,好好的相夫教子。祖父祖母没有旁的愿景,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楼西月捏了捏袖子,体态端庄地直起身,又轻声细语地回了个“是”字。
紧接着,嬷嬷上前搀扶,高声喊了句:“新娘上轿!”
班家的送亲队停在正门外,前前后后数十名仆役、护卫把守护送。大红喜轿由四名仆役抬着,而侍女青霜伴在楼西月身侧,率先打起帘子。
楼西月一低头,随即坐上了喜轿。
“起!”
轿子摇晃抬起,送亲队便浩浩荡荡往北方而去。
临别前,楼西月掀起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只见班家上下站在大门外相送。班老爷身姿挺拔,直望着送亲队远去;贺老太太不忍看,别过头去抹了几把眼泪。
楼西月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心中亦有感慨。只是这感慨稍纵即逝,激荡的心绪转眼平复下来。
她觉察到今日的自己有几分失态。
或许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因而情绪浮动;也或许是此番“出嫁”触动情肠,因此怅然若失。
但无论是何种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等她完成目标之后,她和班惜语都会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到时,班惜语会和家人欢喜重逢,她也将回归江湖。
*
班惜语算好了城门开启的时辰,提前背上行囊候在城门口。
过去的这些年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府中的梨苑,除去上回在朝灯节装扮成男子外出过,其余时间都恪守本分,久居班宅,大门不出。
班府之内,她无人不知;可一旦出了府,便不会有人认得她。因此,班惜语很有自信,今次她必然能够顺利出城。
但即便如此,在面对开启城门的守卫之时,班惜语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
而那两名守卫在开了城门后便自行离去,他们甚至没有多看班惜语一眼。
与之错身而过之时,班惜语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当中飞出来。她走得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道路两侧的树丛在急速后退,绵绵江水渐渐离她远去,淮江府也最终被她甩在身后。
她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四周仅剩下寂静一片。班惜语停了下来,她喘着气朝前走,纵然手脚有些疲累,可心中却觉无限畅快。
班惜语想擦干净额上的细汗,但盯着手中的手帕看了一会儿,随后将帕子揣回怀中,径直拿袖子抹了把额头。
她想,都离开班府了,还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班惜语随性的模样实在称不上端庄,但也正因如此,才觉得痛快。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一面细细盘算。班家的送亲队是要北上的,若不想被发现,她唯有南下才能避开。
但这路上路途遥远,她总不能只靠一双腿行动。
应当买匹马来。
心念微动之际,班惜语骤然发现前方传来阵阵人声,抬眸望去,见得不远处正是一所人客稀少的茶肆。
而在茶肆前,一名杂役打扮的青年正在给一匹青棕色的骏马梳毛,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在抱怨什么。
班惜语嘴角一弯,扬起一抹明媚的笑:说马马到,“千里马”不就近在眼前么?
所幸出门前带够了银两,否则班惜语还没有办法从对方手中买下这匹马。
班家自班老太爷起便是武将,乃是将门,班惜语虽然不怎么习武,但驭马之术却是打小便学,驾车驭马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班惜语牵着这匹从茶肆小二手中买来的骏马,扬鞭朝着山峦的半山腰而去。
马匹吃饱喝足,奔跑起来堪比雷电。不过片刻的工夫,班惜语便登上了山头。她立在高山之上,极目远眺,眼中所见的是缩小的淮江府。
一条淮江蜿蜒着穿过山下的城镇,错落山水之间是数不清的炊烟人家。
不知是否是错觉,班惜语恍然听到远方传来的锣鼓之声。喧哗热闹的声响顺着清风传遍了整个淮江府。她垂眸细看,只见一条红色“绸带”蜿蜒着走出城门,一路向北而去。
班惜语知道,那是班家的送亲队。坐在那顶轿子里的,是楼西月。
替嫁加上逃婚,实在是有违孝悌,但班惜语并不后悔。她不想违心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甘愿受人掌控。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宠物,不是草木,她的一切都应由她自己做主。
泼天富贵又如何,权势又如何,她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将她养育到大的祖父祖母。
对此,班惜语只得在心中道一声抱歉。
“孙女并非有意欺瞒,希望祖父祖母不要怪罪。”
她口中喃喃低语,最后看了一眼班府的方向,随即回身牵马。
*
闻寂声在班府之外守了几天,终于在班惜语出阁的前三天里逮到了蠢蠢欲动的采花贼。
楼西月所预料的不错,经过朝灯节那晚的动乱之后,采花贼果真万分警惕。闻寂声试了无数花招,最终不得不找幽兰阁的姑娘假扮了班惜语,才将贼人骗出破绽来。
拿住了采花贼,闻寂声便松了口气。他马不停蹄地将贼人交给雇主处置,领了酬金之后才回到幽兰阁。
可他前脚刚回来,后脚就被戚娘告知,楼西月已经走了。
“她果真走了?这不可能吧,要走也应该和我打声招呼啊。”闻寂声煞是费解。
戚娘朝他甩去一封信:“不信拉倒!喏,这是她留给你的书信,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闻寂声看信的时候,戚娘还在抱怨:“总算是走了,这几天你俩在这儿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登门的恩客还以为我这幽兰阁不开青楼,改开客栈了呢!怎么样,看完了吧。”
闻寂声叹了口气,说:“看完了。”他丢开信,转头拿上了行李:“啧,她一声不吭办事儿去了,还让我不要插手。得嘞,横竖是我多操心。戚娘——”
“干什么,你也要走啊?”戚娘讶异地打量他:“去找你那个朋友?”
“我找她干什么,她本事大的很,自己能应付。”闻寂声提上伞,丢下一锭银子便走了。他背对着戚娘挥了挥手:“我走了,来日再见。”
戚娘抓着银两翻了个白眼:“谁和你来日再见。要见也是跟我的银子见!”
闻寂声牵着马出城,却在半途得了信函,新任雇主要他往雀南庄去一趟。无法,他只能中途改道,往东南方向而去。
在淮江府外的茶肆里,在他等小二装酒囊的工夫,见得远处山道上有一匹马疾奔而下。那马跑得迅猛,扬起一阵不小的尘土。
原本闻寂声是不在意这小小马匹的,可当他目光一瞥那马上之人时,忽然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坐直了。
楼西月?
他纳闷地想:她不是到京城追查灭门凶手去了么,怎么还在这儿?
此时,小二走了过来:“客官,你的酒囊装满了,一共是十文钱……”
“谢了。”闻寂声拿过酒囊,甩手丢下一串铜板,随即跨上马,朝着方才的马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