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隍庙离开之后,楼西月便辗转来到了信中所言的幽兰阁。
作为青楼,幽兰阁地处花街柳巷之内,对比繁华的灯市,是另一番的热闹。
可她一脚刚迈入幽兰阁大门,就被人给拦了下来。来者打扮华丽,虽然有些年纪,但风韵犹存:“诶,你等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青楼!你一个姑娘家上这儿来干什么?快出去!”
话音刚落,楼上某间厢房内便传来男子的声音:“戚娘,这位女侠是来找我的,让她进来!”
“女侠?”戚娘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楼西月,“果然是江湖人打扮……”
楼西月抬头向上看了一眼,眉梢微挑:“这回让进了么?”
“……”戚娘不耐烦地摆摆手:“进进进。”
楼西月越过她,径直上楼,推开留了一条缝的门。
屋中燃着香料,微风拂面之时,带来一缕兰花幽香。
“哟,你来了啊。”桌旁的男子望了过来。他斜斜靠在椅背上,高束的发冠上点缀明亮的朱玉,发带上的流苏落在他的肩上。
见到楼西月,他笑了笑,右侧眼角上的蝴蝶胎记都跟着要飞起来似的,一举一动间神采飞扬,潇洒风流。
“坐啊。”
楼西月在他面前坐下。她什么都没说,仰头饮尽杯中之酒。
烈酒入喉,她的神智被刺激得清醒了些。
楼西月:“每每留宿烟花之地,你也不怕身子虚。”
闻寂声正色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来这儿喝喝酒,又不做别的,怎么会身子虚?——行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显扬门已灭,你打算怎么办?”
楼西月:“明知故问。”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报仇雪恨了。
闻寂声分析道:“你可别犯糊涂。那人既然能杀尽显扬山庄之人,必然有些手段,你势单力薄,岂是他的对手。”
“那我便只能智取了。”楼西月扭头看他:“我不指望你帮我,但你也别拦着我。”
闻寂声:“我哪儿拦得住你啊……关于凶手,你可有线索?”他单手撑着下巴,道:“我听说疏秘阁被毁了个彻底,是不是仇家寻仇?”
显扬门乃是江湖上你专门搜集各路消息的门派,以贩卖消息为生。疏秘阁便是显扬山庄收藏各家秘密文书之所,如今疏秘阁被毁,门徒被杀,十之八九是忌恨显扬门的仇家所为。
楼西月是显扬门探子,虽然意外躲过一劫,但闻寂声认为,她眼下的处境并不安全。
此时,楼西月摇摇头,道:“关于这点,我也不确定。我从门主的手中得到一枚印章,多番打听后才知,印章出自宣国京城的一家茶馆,名曰香茗馆。我打算到京城一探究竟。”
“香茗馆?”闻寂声愣了愣,而后“噗嗤”笑了出来:“这误会可大了,谁告诉你香茗馆是茶馆的?”
楼西月不明就里:“你笑什么?不是茶馆,那又是什么?”
闻寂声晃了晃琉璃酒杯,醇香酒液眨眼入喉:“幽兰阁是什么,香茗馆就是什么。”
楼西月:“……”京城的文人墨客竟然最爱逛青楼?!
“虽然我没有立场劝你放下仇恨,不过作为朋友,我也是乐意为你分忧一二的。”闻寂声与她碰了碰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能用到你的地方,我自然不会跟你客气。”楼西月顿了顿,问他,“话说回来,我放才在街上见到你了。出了什么事,我见你似乎在抓采花贼。”
闻寂声重重叹口气,解释说:“嗐可别说了,贼没抓到,我还差点受伤了。”
原来,半个多月前,有人找到闻寂声,花重金请他帮忙抓住肆虐于江南一带的采花贼。
采花贼眼光颇高,又有几分文采。惯会用下作手段,欺骗良家女子上当。这回,他看上了淮江府班老将军的孙女,班惜语。
闻寂声好不容易逮到他,结果那贼小手段还挺多,趁着城中大乱,脚底抹油溜了。
对此,他心中郁郁不快。
闻寂声道:“算了,还是别说我了——你今日的状态有些……不太正常,莫不是路上遇见了什么喜事儿吧?”要不怎么看上去那么高兴?
楼西月放下酒杯,眼角微弯:“许久未见,你还学了读心术?”
闻寂声笑着说:“用不着读心术,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心甚悦。说吧,让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楼西月敛了笑意:“算不上是什么好事,不过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罢了。”
关于她的家世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是先瞒一阵罢。
她有心转移话题,便道:“今日你与采花贼交过手,之后他必然心生警惕,你再想捉住他,怕是难了。”
闻寂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今夜运气实在不好。所幸他的目标是班惜语,只要班惜语在,不怕他不行动,我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楼西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说来我还挺好奇的,这班惜语究竟是何等的美人,那贼竟这样觊觎她,行踪败露竟也不愿放弃?”
闻寂声:“这我哪儿知道,不过应当是个绝色。”
楼西月挑眉:“你没见过她?”
“我当然没见过——”闻寂声忽然一顿,目光落在楼西月的脸上,随即,他眼睛一亮:“诶,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身边不就有个绝色美人儿么!”
他一拍桌子:“打个商量,不如你来假扮班惜语,引那贼人上钩。反正你有武功傍身,也不用怕吃什么亏。等拿住了他,我讨到赏金便与你四六分账,如何?”
楼西月心头一跳——假扮班惜语?
“不怎么样。我不缺钱,不做这等费力气的事儿。”她若无其事地别开头,点点桌子,道:“不过你要动手就尽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闻寂声:“哦?这话怎么说?”
楼西月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不久前我听这里的百姓说,京城那边的圣旨来了,要班惜语即日启程,到京城与宣平王完婚。”
圣旨的事,自然是班惜语告诉她的,只是她不能实话实说。
闻寂声倒吸口气:“嘶,那这可就难办了。我不会还得跟着迎亲队一路跟到京城去吧,真麻烦……”
说着,他话音一转:“啧,班惜语嫁给宣平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楼西月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这话怎么说?”
闻寂声:“大宣皇帝和宣平王之间有嫌隙,眼下看着是荣华富贵,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楼西月斟了满杯的酒,琉璃杯推到他面前:“哦?竟有这样的事?”
闻寂声:“那可不么!嗐,不过说到底,终究不过是皇位权势的事儿呗。这事儿复杂得很,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宣平王一家与皇帝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就是了。”
楼西月联想到即将成为宣平王妻子的班惜语。她喃喃道:“既然如此,那班惜语……”
闻寂声说:“夫妻本一体,皇帝不待见宣平王,自然不会怜惜一名小小女子了。”
楼西月因为这句话而心事重重。她没有心情和闻寂声闲聊,找了个借口便另开了间客房暂歇。
洗漱过后,楼西月枕着胳膊倒在床上。这一晚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脏还在怦怦跳,完全没有睡意。她没有点灯,一双眼睛望着头顶的幔帐沉思。
原来年幼时她并非被遗弃。在远方的陌生家庭里,还有人在惦记着她。
不过据班惜语所言,当年掳走她的乃是荣国细作,照常理推算,她本该被送到荣国人手中。
但多年以前,桂娘便告诉她,当年她是在某一偏僻乡村的田埂上被桂娘发现,并带回显扬门的。
或许是细作将她带走的途中发生了意外,这才破了荣国的计谋。
楼西月的思绪开始发散。
她想到班惜语柔弱的身板,又是那样温柔似水的性格,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京城内复杂的局势。
——“打个商量,不如你来假扮班惜语,引那贼人上钩……”
假扮?
这其实是个好主意。
班惜语瞧上去并不是很乐意履行这桩婚约,而她也正好要上京城追查凶手。那凶手在京城“文人馆”留了名,想必也曾混迹官场。
倘若有“宣平王妃”这层身份在,她要查对方的身份也会方便很多。
此外,她有武功傍身,自然能应对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若是皇帝或是其他势力果真对她下手,对班府下手,她也好应对一二。
只是不知道班惜语是怎么个想法。
想到最后,楼西月终究抵不过睡意,沉沉睡过去了。
*
班惜语带着一身的冰凉的湿气回家,早就得到消息的贺老太太连忙来探望她。老太太先是心疼地搂着她关心了一阵,而后又担心她着凉伤寒,即刻命人带她去洗个热乎乎的澡,又命人煮上姜汤暖胃。
等闲暇下来时,时辰已将近半夜了。
班惜语卧在软榻上,身后,青霜小声念叨着给她擦头发:“姑娘为何要放走那名贼人?那人胆大妄为,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将您带走,着实可恶,应当好好教训一顿。”
“她救我一命,有恩于我。再说她并无恶意,放她走又有何不可?”班惜语低声道:“好了,莫要再提这事。”
“是……”
青霜那几句不轻不重的抱怨并没有影响班惜语的好心情。她有些雀跃地想,自己不再是孤立的一个人,她有姐姐。
虽然过去的十数年里,她们素未谋面,但班惜语对她有一股陌生但熟悉的感觉。
大概是这份亲密的血缘关系,她对楼西月十分信任且亲近。
她很想将楼西月带回来,也想告诉祖父祖母,姐姐尚在人间。但楼西月却藏着很多秘密,她的身份似乎很不寻常,身上还带着血仇。
班惜语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为她守口如瓶。
只是和楼西月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她还没有问清楚所谓的仇家是怎么回事,先前又生活在哪里,怎么会遇上这样危险可怕的事。
倘若祖父祖母知道姐姐深陷危机,必然心焦,而且她也担心姐姐能否应付得过来。
班惜语暗自盘算着,将来必然要寻个机会,劝说楼西月与班家相认,然后一同解决难题。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贺老太太又来探望她。
“祖母深夜过来,是有要事?”班惜语让青霜准备一盏参汤上来,“夜间喝茶伤神,祖母喝碗参汤安神罢。”
因为班惜语“被劫”一事,贺老太太吓得一颗心脏还怦怦跳,哪里还有心情喝参汤?
她只要一想到亲孙女在眼皮子底下都差点遇难,若是跑到京城,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了不得的意外。
山高水远的,倘若班惜语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老太太也不活了。
“阿烟,要不咱们逃婚吧。”贺老太太紧紧握着班惜语的手:“京城那地方,水深的很。而且你也知道,依照眼下的情况,皇帝迟早会对宣平王动手。你嫁给他之后,将来说不定还要吃牢饭!”
班惜语当然不想嫁。
她年纪轻轻,为何要将一生都赔在深宅大院当中?
班惜语:“可圣旨已下,无法回头了。”
若逃婚一事被官府发现,班家在劫难逃。纵然她想要悔婚,可也没有自私到要牺牲家人的地步。
贺老太太却说:“如今情况不同了,你被人劫过一次,城中不少百姓亲眼目睹。只要再伪装一次,将绑架的罪名扣在今日那贼头上便可。在这之后,你乔装一番,跑到旁人寻不到的地方去,便能瞒天过海。”
这个计划十分大胆,且将近完美。只要不被人发现,便能功成。班惜语心头猛跳。
“这、这能行得通么?太冒险了,宣平王的迎亲队很快便到,我怕……”
贺老太太冷哼一声,说:“不用怕,宣平王不会来的,他被公务绊住了脚,要我们班家送嫁,一路送到平江府。他在信里说,要你在平江与他会合。”
话说一半,贺老太太便顿了一下,没好气地骂道:“婚期在即,宣平王连亲都不愿意来接,我看他是没把这婚约当回事!”拿他们班家当什么了!
接着,她怜爱地揉了揉班惜语的脸:“祖母就是心疼你。宣平王未必将你放在眼中,这样的人岂是良配?”
个中道理,班惜语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逃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官府那些人并不是吃素的,假使其中某一环节没有安排妥当,那整个班家都要遭殃。
“此事干系重大,孙女我……还是作罢吧。”
闻言,贺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此举冒险,我又何尝不知?若论稳妥,还是得找个人替嫁才安全。
“只是你容貌如此,谁能替代你?罢了,祖母知道阿烟孝顺又懂事,不想连累家里。我再想想法子说服你爷爷,或许……会有办法的。”
贺老太太又怜惜地安慰她几句,随后便走了。
而在她离开之后,班惜语独自静坐,看着茶碗出神。
起初与双生姐姐重逢的喜悦渐渐淡去,这会儿只剩下满腔的烦闷了。
在祖母提起找人替嫁的那一瞬间,班惜语脑中曾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或许楼西月能够为她替嫁。
但她即刻就因为这个念头而无比憎恶自私的自己。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不知道楼西月经历了什么,才会养成警惕又冷淡的个性,但总归是吃了不少苦的。
比起楼西月,她自小养在班家,受祖父祖母宠爱,已是万分幸福,怎能让亲姐姐代替她去京城受苦?
这本该是她应当承受的,没道理让旁人来受罪。
不管是楼西月还是其他人,都不应该承担本属于她的劫难与苦果。
班惜语惭愧地想,动了这等恶毒念头的自己,若将来在京城被宣平王看轻,受皇家连坐,那也实属活该。
“既然躲不过,便只好迎难而上了。”班惜语喃喃道。
至少担着宣平王妃的身份,她在京中也能活络各处,上下打点起来也比较容易。姐姐既然要报仇,她便借用宣平王之势力,助姐姐报仇。
此外,等到了京城以后,她需得仔细留心京中各路局势,在发生重大变故之前,将祖父祖母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让他们安享晚年。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二老受她、或者是姐姐所连累。
如此,她做这个宣平王妃也不算亏。
不过如今想这些还为时尚早,一切还等她到了京城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