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尚未干透,薛温便已经取过去,向着几位侍医读了起来:
“木香、草蔻、制苍术、制厚朴、当归、升麻、柴胡、泽泻、茯苓、干姜各三分,上为粗末同煎,二碗水煎一碗,温服。”
他一边读,脑中一边思索,眼睛渐渐地就发出了光亮:
“木香、厚朴辛能行气,兼能平肝,草蔻香能舒脾,苍术燥可除湿,干姜温能散寒,升麻、柴胡轻以升其阳,茯苓、泽泻淡以泄其阴。脾为中枢,若使中枢运转,则清升浊降,上下宣通,而阴阳得位矣!”
另外三名侍医也都是时下杏林中的侥侥者,对于药性所知甚详,便是先前听了方子后有些不解之处,这会儿经了薛温的解读,也全都明白了。
也正因为他们是行内之人,所以才更能理解此方的精妙之处,连带着想出了多个适用的场景,一时全都是认真记诵,越想就越觉得齿颊留芳,回味无穷。
辛贺自薛温开口之后,又等了半晌,却见众人一个个目中精光闪烁,口唇翕动不停,却并没有谁开口发起激烈的辩证探讨——这并不符合太常寺侍医们惯常的作风,所以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薛医令,诸位侍医。不知文郎中这方子,可还能用?”
薛温点点头“自然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道清朗女声打断了。
“自然是不合适的。”
通禀声自此方才响起:“大人,襄侯与景大娘子到了。”
话音未落,洛千淮便已经当先一步踏了进来。
在她身后,墨公子喘息着,慢慢地,小步小步地挪入内室。
他是超品侯爵,虽然没有实权,但品级是实实在在的,对着无爵的辛贺本无须行礼,只抱拳稍微意思了一下,便即自行寻了个软垫坐了下去。
救人如救火,洛千淮自然也没有多礼的意思。她的目光越过了辛丞相跟张显秋,跳过闭目躺在侧方矮榻上的霍琇,准确地定位到了辛大娘子,径直行至对方身前,先是抓起她的左手先诊了一回脉,十几息后换成右手,继而又验看了舌苔,按压了胸腹部。
最后一步检查,是她身为女医的特权,换了其他男郎中,便是辛丞相敢允准,他们也未必敢下手。
床上的女子身份委实太过特殊,闺誉其实比生死更加重要。
在洛千淮诊视的过程之中,整个内室鸦雀无声。
张显秋从她进来那刻起,便一直眉头紧锁,数度想要开口,但都被墨公子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神给压了回去。
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残废怎么就这么淡淡一眼瞟过来,竟会让自己大脑空白心里发怵,连到了嘴边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她定了定神,再度认真地看向墨公子时,却发现对方面容苍白如雪,一副标准的病秧子形象,腰背都挺不直溜,还时不时地以手掩袖,呼哧呼哧地喘息几声这样的人,竟会在气势压过自己,怎么可能
张显秋心中杂乱无比,索性抿紧了唇,只等着听洛千淮的说法。若是当真能治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她自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死得痛苦无比
薛温与众侍医早就围到了洛千淮身前,一个个半躬着身子,做出一副恭聆教训的姿态,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看得辛贺心中讶异无比。
不知不觉中,他心底对洛千淮的那丝期冀,便再度提高了三分。
洛千淮闭目思忖了片刻,再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自家阿舅跟薛温近在眼前,充满期待的脸。
薛温抱拳深深一躬,面上满是见到偶像时的崇拜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薛温,忝居太常寺医令一职,久仰景大娘子之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他是六百石的官员,这般折节相交,尚是平民身份的洛千淮不仅坦然受了,还连还礼都没有做,直截了当地道:“时间紧迫,无须客套。还是说回方才的那个方子”
她自入室之后的这些表现,落在张显秋眼中,便是毫无礼数且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丫头,但辛贺看到的,却跟她并不一样。
这位景大娘子很有些高士风范,并不受世俗礼节所拘,怕是真的有办法,能治自家闺女!
一念及此,辛丞相那颗已经冷下去的心,再度复燃几来,几个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颗炽热无比的红炭团儿!
若是韵儿当真能好起来,如期嫁入宫中,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没有白费!辛家将一跃成为大豫最顶级的世家门阀,有机会得享三代富贵,甚至与国同休!
“怦怦,怦怦怦怦!”辛贺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快速,有力,激情澎湃。
他望向洛千淮的目光,也同样变得热切无比,期待无比。
“景大娘子。”辛贺说道:“方才那个方子若是不能用,你可是还有其他办法?”
洛千淮之前已经在长史赵辅的公房梁顶,见过了辛贺本人。只是她并不清楚,自己今日被霍琇设计,此人是否知情。
如果知情,那么便是同谋;若是不知情,也逃不过家教不严,纵妻为恶的罪名,总之并不值得她礼遇尊重。
况且来之前,墨公子也与她讲过,辛大娘子的这条性命的贵重之处,尤其是对辛家本身而言。
所以只要她确有办法能治好对方,无论如何桀骜任性,他们都只有受着的份儿,且还得好言相待,软语相求。
关于这一点,放眼整个大豫,也确实只有洛千淮自己,才有这份底气。
这底气的来源,并不止是前世常用的验方,也包括了在汤方无效的情况下,能够使用手术的方式,将梗阻或肠套叠的部分松解,甚至直接切除。
当然也不排除术后围手术期感染的可能,但这个时代的中药材天然无污染,是以药性较前世要强得多,且还有青霉素进行兜底,怎么都有七八成胜算。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道:“辛相爷误会了。并非是之前的方子不能用。只是令媛的病情较重,所以需要结合实际情况,进行适度的调整。”
她说着,便转头对薛温跟文溥二人道:“辛大娘子的外关之症,发病时间较长,已到了危重的程度,所以用药之时,也不能与初发之症等同视之。”
“所以方才大娘子所说的‘不合适’,指的就是剂量不足?”薛温目光灼灼地问道。
“是,但并不止于此。”洛千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