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臣虽师从萧老太医专攻此术十几载,但师祖曾言:瘟疫随时而变,应据实情而诊,不可墨守成规。”
谢零陵道出他的顾虑,万事开头难,这会鼓起勇气起了话头便也不觉得多难,更何况陛下不是旁的昏君暴君,动辄“来人,拖出去斩了!”
于是,谢零陵说着就抬起头看去,与龙椅上的年轻帝王坦然对视,自请南下:“陛下,臣想去逸州义诊。”
“逸州水灾未解,可能已有瘟疫横行,凶险难测,此时南下……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容岑意有所指,毫不避讳地和他点明后果。
谢零陵浑身颤了颤,生死摆在眼前,没人不怕。
容岑瞧他是知道怕了,以为他会退缩,却见谢零陵梗着脖子不愿低下头颅作任何屈服,他一副敢为百姓抛却生死无私奉献的悲壮模样,掷地有声:“回陛下,臣怕死,但百姓也比臣更怕死,一想到灾后瘟疫肆虐,天下苍生将受其折磨、摧残致死,臣顿时觉得不怕死了。”
“师祖和师父研治瘟疫多年,积攒下许多宝贵经验,毫不谦虚地讲,臣是萧氏疫学的集大成者。但臣毕竟未曾经历疫情,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唯有亲自去逸州一趟,观察瘟疫实况,方好对症下药。此间道理,陛下应知。”
容岑颔首,她自然知道。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
容岑虽然心中早已定了谢零陵是南下必备人选,但那是圣旨,强制性的,不想去也得去,除非抗旨不遵。这种情况下,抗旨不遵,她真的会忍不住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却属实没想到谢零陵会主动请命,如此大义凛然。
“朕命人传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逸州救灾。”容岑指尖捻着龙嘴衔的夜明珠,语气平淡得像问过路人有没有吃饭:“若你没能归京……可有何心愿?”
“臣家中别无亲眷,只有卧病在床的老父,若臣没命回来……万望陛下差人照料,不必荣养,一日三餐不饿肚子就好。也不必将臣之死讯告之臣父,就说……他儿不孝,只因向往十九州风光便不辞而别,游医散心散心去了,自此四海为家,叫他勿念。”
谢零陵又道:“其实臣死了不要紧,以后会有很多百姓因为臣而活着,就够了。”
容岑眸色深深,看他许久,凝眸未语。
她是信任小谢御医的。
同样,她是希望谢零陵能无恙归京的。
仁政殿被低落沉重的情绪笼罩着,平常遇到这种时候,空兰姑姑都会挥舞着胳膊,口中含糊不清地瞎喊,劝容岑切莫沉浸在消极言论中。她会无声地说,人要往前看,往好的想。
可今日,空兰异常的安静。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呜呜哇哇,更没有写出什么。
而是死死地盯着殿堂下那张清秀面孔。
像,太像了!
容岑无所察觉,面对这样的谢零陵,她威逼利诱的心情没了,略带埋怨的语气也逐渐缓和,“放心,朕会保你家中老父衣食无忧。”
她微作停顿,话音一转:“但朕还有要求——谢零陵,朕要南境百姓无虞,要你平安归京。”
容岑向谢零陵投去殷殷目光,那是饱含期盼的一眼。
谁也不知道水灾之后的瘟疫会是个什么情景,在天灾面前,人命微如草芥,君主让医者发下誓言,显然是强人所难。
但容岑就是这么做了。
谢零陵也应和着做出承诺:“臣领命!臣谢零陵,誓死救护百姓,拼尽全力携南境渡过瘟疫大劫!”
容岑把他叫起来,差人看座,唤小六子沏茶,又让空兰姑姑代她斟了杯茶,“你可还有何随行人选举荐?朕一并拟进圣旨。”
“多谢姑姑。”谢零陵捧着御赐的上好茶水,对着热气吹了吹,没急着喝。
闻言,那张清秀的脸上扬起莞尔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看着颇有翩翩少年郎的温润气度,“臣还真有。”
“哦?”容岑见他似乎有所顾虑,示意道:“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要空兰姑姑。”
容岑半震惊半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谢零陵似有若无地扫视着什么,原来是盯着空兰看。
空兰确实医术高明,毕竟是神医优秀的爱徒么。
但她口不能言,这是大缺陷,为人医者不能与病人沟通,实属不便。给达官贵人看病,不能说写在纸上倒也没什么,但底层老百姓基本都不曾念书识字,交流谈何容易。
容岑侧头看向空兰,见她微张着樱唇,瞳孔放大,仍保持着震惊神情。
“空兰,不太适合。”容岑语气生硬。
谢零陵当即道:“臣有药方,或许可使姑姑能言……”
空兰面上的震惊更明显了。
容岑亦然。
空兰被毒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容岑为她寻药多年,始终无果。
谢零陵是容岑一手培植起来的人,如若不是她,皇城里哪还有什么小谢御医,顶多多了个姓谢的小公公,没有足够的实力爬上去,也只能被大家喊一辈子的小谢子。
容岑绝对相信他的忠心,只是不太敢信他会不怕死愿意去逸州救治瘟疫,所以方才有威逼利诱的打算。
但她没想到,谢零陵手上会有治空兰嗓子的药方?!他为何先前不拿出来,非等到今日才松口,有何目的?!
信与不信,就在一瞬间。
“陛下,臣绝对忠心,若非陛下,臣与老父二人日子绝不好过。所以,请陛下相信臣。臣也是今日才偶尔得到善言方,即便陛下不召臣前来,臣也是要求见陛下的。之所以想向陛下讨要空兰姑姑,是因为臣突然忆起,师祖曾说崔神医擅长诊治咳疾和发热,且有灵丹妙药无弊处。臣想着,空兰姑姑乃崔神医的嫡亲弟子,想必自然深得真传。雨后若百姓当真感染瘟疫,必定会伴生咳疾与发热,届时要劳烦空兰姑姑配药佐治。”
谢零陵不敢托大,他这些年一头扎在萧氏疫学中,旁的药方他也有练习,但不算擅长,比不得崔门医术系统。
空兰压下心中思绪,及时从震惊中走出来,抽了张废纸,笔下挥洒墨汁,一行字就映入容岑眼帘。
“陛下,我想去。”
当事人都愿意,况且空兰有自保之力,容岑有什么可阻止的?
“好,那就允了你。今晚收好药箱,明日卯时随熙王出发,记着,朕在盛州等你们凯旋归京。”
容岑松口了,谢零陵毕竟年纪小,有稳重的空兰在旁镇着也是好的。
她相信,谢零陵和空兰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和谢零陵谈完,容岑就让人退了。
刚才问小六子话时示意肖廉做的事也做好了。很快,就听见外头响起“工部尚书求见”的公鸭嗓。
“进来。”
话音刚落,仁政殿大门打开,一个壮硕的大块头稳稳走进来,他瞧着四五十,身高马大,孔武有力。
“臣陈建仓,参加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建仓很实在地行了重礼。
“陈老快请起。”容岑屁股离开龙椅,三步做两步走下殿阶,亲自去扶他。
倒不是对方年老需要她搀扶,纯纯是为了体现帝王对他的尊敬与看重。
陈建仓是真正的农门草根出身,读书不多,没什么学问,他二十多岁才靠着一手精妙绝伦的木活崭露头角的,至今入仕二十几年近三十年,凭着强硬实力与丰富经验,一步步坐稳工部尚书之位。
满朝文武,就没有不佩服的。
不服不行啊,陈建仓这样的官,几百年都难出一个。你说他不识几个字不懂什么道理吧,可也不能就这样否认他肚子里真就空荡荡的没实力,而且他极能吃苦,愣是自己学着在一年里认识了千余字,如今勉强也算能问善辩的学问人。
“陛下,老臣就不绕弯子,直说了。”
陈建仓没因为容岑亲自扶他这个举动而感到受宠若惊,恰恰相反,他八风不动的,没什么愧疚心地受了。
“老臣知道陛下召臣所为何事,南境水患。老臣看着这雨越下越大连绵不绝也是心惊啊。”
恰此时,容岑摸到一手湿润,正是陈建仓的衣袖,在偏下摆的位置,他的衣摆也湿透了,甚至还有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仁政殿内的金砖地板很快就漆黑一片。
“湿衣难耐,朕唤人替你更衣。”容岑转头就要往外喊。
被陈建仓按住手婉拒,“不必了,多谢陛下体恤。俱是因为老臣在家中试排涝的新法子,衣裳湿了难免。听得肖统领传陛下急召,老臣便不曾更衣就赶来了,还请陛下勿怪。老臣随性,旧衣裳穿惯了,陛下赏赐的新衣恐怕穿不习惯,望陛下谅解。”
容岑这才意识到,她一句急召,老大人是马不停蹄冒雨而来的。
刚才谢零陵,应该也是吧?
思及此,容岑微微侧头看了眼方才谢零陵待过的那片金砖,水迹晕染开来,那方地面同样也是如同被一团黑雾围绕着。
紧闭大门的仁政殿,夹杂冷冽雨丝的狂风透过雕刻花纹的窗子能照样吹进来,而那迷雾,却似乎始终都挥不开,也散不去。
“老大人,辛苦奔波。”久久,容岑才道。
“陛下说的哪里话,这是臣的本分。”
陈建仓不觉得赶这一趟多辛苦,为国为民风雨兼程,他乐意。
“陛下,闲话莫多说,老臣愿意去逸州一趟,这雨下得连绵不绝,瞧着永远不会停似的,再不抓紧时间南下协助排涝,恐怕不止逸州,整个南境都要被淹了。”
陈建仓说得真的很直截了当。
容岑便也没废话,和他商讨自己在新时代学到的那些知识。
在异世,特意学了自然灾害防治,脑子里装的理论没有一千套也有八百套,但大部分是旧王朝用不了的。在这里,不管是人力物力财力还是科技水平,通通跟不上那个时代。
号召力不行,封建皇权至上决定了底层人民缺乏积极性,而中上层自私自利。劳动力水平低下,物资供应不足,日常刚需严重紧缺。国库空虚,财政赤字,粮草稀缺,别说牛马饿肚子,人都容易被饿死。而科技,修不上马路,建不了下水道,只能扛着沙包堵洪水和着泥巴修大坝。
容岑想想就头大。这不就是现实跟不上思想,物质满足不了精神,落后的生产力与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的矛盾么?
“陛下,下水道是何意?水库有何用,压根蓄不住水,家家户户住泥瓦房,哪有不渗水的?退田还湖,不种田百姓吃什么,守着湖等喝西北风不成?还有植树造林保护环境,树苗恐怕活不下来。倒是有几点可以:利用湖泊洼地蓄洪,开辟入海河道,分流排泄洪水,加固黄河大堤。”
容岑一条条流利地背诵知识点,陈建仓就一条条分析可行性,不停地推翻,好不容易才中肯地认可了几条。
但都是长远性的可行措施,不救急。
“按照工部经验,洪水来了就挖沟渠泄洪,实在抵挡不住,就放弃灾情最严重的那座城池,以城防洪。”
陈建仓也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大的雨水,前几天还是晴空高照,眼看就要慢慢步入夏季,一日比一日温暖起来,气温越来越接近炎热。
谁能想到,老天爷就这么喜怒无常,突然就大变天,比猴子变脸还快。
“辛苦老大人亲自到逸州指挥,您心中可有举荐随行的人选?”容岑捻着茶杯,发问。
“老臣大儿小时曾随我救过洪灾,倒是有几分经验,只是如今他也步入仕途,不便再跟在老臣身边凑热闹。除却小儿在北境,二子三子皆有各自的官事要守着,我陈家一门再找不出空闲人。便没有其他人可举荐的了,水患凶险,灾后易发瘟疫,老臣这种没几年活头的老头子去就好了,何苦平白浪费年轻人的性命?”
陈建仓确实年事已高了,容岑才发现他后背都开始微微弯曲,再也不像记忆中那般脊梁刚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