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
“干爹应该无事,奴才近来不曾收到南境异变的消息,童海松想坐稳逸州卫的位置没那么容易。”逢吉眼神微闪。
太后身边如今只有他,不得不给出百分百信赖,闻言放下心来,“那便好。”
又呢喃:“封菊……”
逢吉忙道:“后山那块地儿不错,奴才会安排人好生将她葬下,随葬品不会少。也能和……做个伴。”
“你有心了。”
太后拍他的胳膊,低头凝视指间做工粗糙的碧玉扳指,片刻后,她双目狠厉,“童海松,只会和他爹下场一样。”
“多亏娘娘才略过人,童海松定然逃不过这一劫。”
“时刻关注京都那边的消息,准备准备吧,待再次传来换逸州卫的风声,你就带上云图随哀家南下。”
“奴才遵旨。”逢吉又恭敬道:“奴才在此,提前恭祝娘娘,得偿所愿!”
逢吉屈膝行礼,他欲跪拜叩首,被太后阻止了。
“逢吉,快起来,不要跪。他们……都死了……哀家只有你了,逢吉。”太后那张憔悴枯黄的脸透出脆弱感。
逢吉为她拭去泪水,“娘娘不必伤怀,已死之人不值得娘娘如此。娘娘大业将成,荣登大统之日近在眼前,为娘娘而死是他们的福分。不论路远近,娘娘都不会孤独,奴才会永远陪着娘娘,一步步走下去。”
“你说的是。”太后眼泪秒收,脸上凌厉复现,狠得决绝,“镇国公死完,下一个死的就该是那老妖婆了。”
“她已经住进国公府,看着行囊像是要久住。温氏还没发丧,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位京官携家眷前去吊唁。此时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娘娘,是否要提前……”
太后否决:“不必,先看看那老妖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温氏只带了淑妃一同出宫,摄政王还在宫中,国公府守卫不多,明面上连个将军都没有,暗中定有不少暗卫。”
废话文学。
太后随意扫他一眼,“温照那儿呢?”
“小国公爷悲痛欲绝,无人怀疑。温氏还说他消瘦了,让他再伤怀也得用膳安寝,并叮嘱他立起来扛事儿,国公府的担子以后就落在他身上了。”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当她多有智慧,也不过如此!温氏阴盛阳衰,她那去岁侄子战死边关,现下温老头死了,满门女眷老弱病残,可不就得靠温照那个外人立起来?”
“堂堂将门女郎,一旦离了男人,照样也什么都不是,平白堕了国公府的威风。昔年未出阁时,姑娘家里就数她最会耍威风,一晃二十五年,也该轮到她晚景凄凉了。”
太后与太皇太后虽隔了辈分,但年龄相差不大的。先帝一向厚待温氏那老妖婆,否则她那儿子怎么能在先帝登基前一年平安降生,又怎么能在先帝死后一手把持着朝政,阻碍太后临朝称制!
太后怀疑先帝和太皇太后有不可告人的密事,男女之间那种,若非年龄对不上,摄政王的身世都不好说。因为太后心知肚明,本该嫁与先帝的不是她,而是太皇太后!
那时先帝还是皇子,属于很被看好的太子人选,帝后设宴为其择妃。太后出身不算好,叶氏是她爬上后位才因外戚关系地位水涨船高。当年最佳的人选是现在那位太皇太后,温氏百年忠将,男儿镇守边关,女子入宫为妃、亦为多疑帝王的质子。
后宫夜宴,太后借当时某位高官的傻女儿之手设计毒死了当时的正宫皇后、容岑的亲祖母,又利用另一位天真烂漫的贵妃侄女将温氏送到了龙床上。后来就是正宫皇后娘家历经丧女之痛后又捉奸在床,当然,对于帝王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温氏,是致命打击。那印在龙凤呈祥床榻上的那抹红被无数女眷围观看尽,温氏的女子贞洁啊,自此没了。
思绪到了这,太后不由笑。
年长先帝数岁,还妄想抢她的太子妃?凭她是只会动粗的武将之女?还是凭她十指老茧粗糙不堪?
恰逢皇后遇害驾崩,温氏诸位将军虽远在边关,但相比已势弱的皇后娘家,温氏老将更需安抚,于是温氏就被迎入宫中做了继后。
那个夜晚,太后至今印象深刻。若非当年铤而走险以命相搏,哪有后来的大权在握啊。她不后悔。
临近午时,容岑才听万礼禀报,孟宗子求见。
不同于以往两次出场方式,孟阳今儿是自个来的。
许是病秧子也感觉到了春日渐暖,孟阳没有盖厚被,没有穿裘戴帽,他推着安上了摄政王所言的机巧之物的木轮椅,夹带宫外的松软春泥,车轮碾来芬芳落红,在地板留下浅淡的印痕。
“阳请陛下恭安。”
滚轮在容岑龙案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孟阳依旧没跪,端坐于轮椅,神态自若。
紫豪在宣纸之上尽情挥洒浓墨,容岑专心致志,头都没抬,“朕派你谈和之事,你觉得如何?”
“阳非大才,且不良于行,恐负陛下所托。”
“朕知道你高兴,不必装了。”
容岑搁下紫豪,右手活动腕骨,左手端茶轻呷,目光似有若无在他腿间流转,恍若看透一切。
“阳不知陛下何意。”
“你叫孟阳?”虽是问句,但容岑语气肯定。
“是。”
孟阳眼中闪过一丝什么,面上不显,好似方才略略犹疑的人不是他。
“那朕就没猜错。”
“阳不知陛下到底在说什么。陛下也看到了,阳身有重疾,不便出使,也无才于西凛谈判。”
还嘴硬。
龙案上摆着一张羊皮地图,正是孟阳上次进献凉州策落下的。
容岑都没卷,直接拎起一角,隔空抛过去。
“凉州境内有个小县,就叫孟阳。孟是你的孟,阳亦是你的阳。莫与朕说巧合,朕不信巧合。一切巧合,都是人为的预谋。”
容岑懒得废话,面前这人工于心计,她容易被绕进去,直接点更省事儿。
“不承认?”见他沉默,容岑干脆一口气说完他身份的所有疑点,“你与长颐侯关系不佳,已不是‘父子不和’能说得通的状态,看着像仇人。长颐侯花花事儿多,因而家主之位候选人甚多,你几年前才归京,应是流落在外刚被他发现带回来的。他辜负了你娘,不,你觉得他害死了你娘,所以你爬上了宗子之位,只待他死你就可以接任孟氏家主,亲手将孟氏毁灭,为母报仇。”
“长颐侯说你自小在绥州长大,今日早朝吴侍郎笑你蜗居乡野,不会说官话,亦无甚大才。但你面圣三次,朕听你官话讲得极好,头脑清晰有逻辑,不仅对凉州十分熟悉还有地形图,……种种桩桩,绝不简单。你才名远扬于京都内外,旁人觉得是市井百姓编童谣瞎唱,朕却觉得你这招虚虚实实用得极妙。”
末了,她又补一句:“瞧你这半点不惊讶朕会发觉的模样,心中莫不是在笑朕现在才发现?”
孟阳掩下眼中翻涌的墨色,作揖:“陛下睿智。”
不装了就好。
“但朕有一点不明白,在凉州长大怎么了,为何长颐侯要说你在绥州?”疑问刚出口,容岑便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长颐侯夫人娘家是在绥州,如今孟阳是宗子,自然归在孟夫人膝下,总不好对外直说孟阳是孟骞同外头野花生的娃吧?在外祖家养病确实好听些。
“啊,朕明白了。朕还有另一个疑问,长颐侯子嗣那么多,为何会选你?”
这个真的是大大的疑问。
宗子就是下一任家主,是引领家族未来走向辉煌的希望,选个命不长的病秧子,一个不小心,下任就会死得比现任还早,孟骞得多想不开啊?
孟阳笑得渗人:“阳也不知,陛下不若问问长颐侯。”
他就好像是在说,你不如去阴曹地府问问孟骞那狗登西!那语气,那神情,宛如杀人灭口前放的最后一句狠话。
容岑喝茶润喉,清了清嗓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朕看长颐侯不爽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抓到他的小辫子,孟宗子你就大胆干,必要时刻朕就是你最强的后盾。”
孟阳神色不变:“那就谢过陛下。”
“无事。朕知你思乡,便特允你出使西境,来京多年,此番回凉州好好看看吧。”
容岑的眼神在他腿上打转,颇有“孩子不容易啊小小年纪落了残疾”的老母亲式叹气。
类似于这种泛滥的同情心与奚落嘲讽,孟阳经受多年早已习惯,他一向都能保持平淡,但现在面对容岑,竟觉得刺眼得很。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堪相配的对手,还没请人入局,却被人当做弱者。
以往他都是利用世人可笑的同情心理做局,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跳进他的局,带着纯粹而不曾杂糅肮脏的同情。
帝王之心,当真博爱。
“陛下厚爱,阳受宠若惊。但……”
但什么但,别但了。
容岑抬手打断他,“时间紧迫,孟宗子速速出宫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吧,此去肖廉会贴身保护你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