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丞相再次出列,“谈和兹事体大,现下该派谁去西境,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容岑的眼睛巡视一圈,在几位口才极佳的老臣身上环绕而过,最后定在了长颐侯身上。
“孟家可是这月十五设宴?”她问。
除了长颐侯府一族,京都哪还有第二个孟家?
这话题来的猝不及防,孟骞内心茫然,又不得不连忙出列答话,“是,陛下。”
容岑淡淡扔下霹雳炸弹:“不若等宗子出使回京再办。”
“这……!!!”
竟是有意派那孟宗子去与西凛谈和?!
虽说他命不久矣,如若被战虫上脑的西凛怒而杀之,也算不得什么损失,毕竟为国捐躯总比病死好听吧?
但问题也出在这儿,他见风咳血不良于行啊,就那随时要乘风西去的模样,恐怕人还没到西境先因舟车劳顿在半路给颠没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上天真烂漫,莫不是在说笑?孟骞那个半道捡来的儿子,生得短命鬼面相,且不说他能不能去到西境,即便成功去了,他能与西凛谈什么?自小在乡野长大,大胤官话都说不利索,听得明白西凛人说话吗?皇上该不会是信了京都百姓传的童谣,当真以为孟阳是块天然雕琢的宝玉了吧?”
此话并非出自太傅之口,但见陆祎的神情,很是赞同。
容岑垂眸看向说话的那人,面略生,不知又是谁家靠裙带关系坐上官位的亲眷,瞧着官服应是六部侍郎。
长颐侯的爵位果然虚啊,连区区侍郎都敢直呼其名。
“这位爱卿好像很不赞许朕的决定,不知你有何高见?快快上前,细细说来。”
容岑端得是一副秉性温和善于纳谏的贤仁君主好模样儿,对方还就真以为她是随便哪个人就能拿捏的软柿子了,欣欣然行至最前方,高昂着脖颈宛若上台等候颁发勋章的勇士。
“皇上,与西凛谈判,自然要找熟悉西凛的人去,不但得能听懂西凛话,最好是还会说些西凛话,口才好且身体强壮,瞧着健硕有力,一来能适应长途跋涉,抓紧时间赶路抵达西境,二来能对西凛威慑一二,让他们知晓我大胤也不乏有骁勇善战者。”
“哦?孙大人所言极是,那你觉得派谁去好?”容岑表现出兴趣。
虽然但是,她叫错了人家的姓氏。
“皇上,臣乃兵部侍郎吴谋仁!”那人脸涨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羞得。
容岑猜都有,她原先不认识他是真,这位应该是她登基后才刚入朝为官的。但名字一出来,想不认识都难。
“哦,吴侍郎啊,朕方才不留神打了个盹,睡眼惺忪,一时识人不清,认错了。”
金銮殿群臣默:“……”
吴谋仁,承德侯孙剑的姻亲,侯府人孙吴氏的亲弟弟。对,就是在岐州作威作福的那个侯夫人。
可不是巧了么?
姐姐在天高皇帝远的南境边关演绎苦情戏抹黑长颐侯府的名声,弟弟在金銮殿恶言踩压长颐侯父子。
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干架本和容岑关系不大。但眼下她需要孟阳的脑子和他那张嘴,自然偏向孟氏。
“接着说,吴侍郎,莫要拘谨,把这当自己府上。”论体恤臣下,容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臣谢皇上隆恩。”
吴谋仁在吴府,那是进门就有环肥燕瘦围绕,丫鬟小厮不离身,成日沉迷在莺歌燕舞中,光听人叫“老爷老爷”就能舒坦百余年。
给他捅破天的胆儿,他也不敢把这当自己府上啊!
“时间紧迫,吴侍郎快些说说,依你之见,派谁去西境最合适?”
吴谋仁本想毛遂自荐,背靠着太后乘了多年的炎炎烈日凉,得了不少一手情报,此番出使西境绝对是个肥差。
但有容岑的“体恤”在前,他实在笑不出来,觉得自己被盯上,肥差只能让出去给别人了。
“臣以为,派……”太后余党的人名到了嘴边,又被他尽数吞下。
大家都已“转投新主”,若被他点出,旁人定会识破。
“臣并无人选!”吴谋仁最终道。
话落,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和承德侯姐夫同仇敌忾,针对长颐侯府。
容岑和善一笑:“既然没有,那就还是派孟宗子去吧。长颐侯以为呢?”
长颐侯倒是想以为,可他敢吗?
吴谋仁没作死之前他敢,现在,老实听话吧!
但凡容岑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一息,他都觉得容岑下一瞬就会喊一群内臣进来,赐宝座摆案几,沏茶上点心,让他也不要拘谨,把这当自己府上!
“陛下重用犬子,臣无异议,臣谨遵圣意!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颐侯孟骞当即就猛磕头,跪拜不起。
不得不也跪下的吴谋仁:“’☆ap℃︿★……圣明。”晦气,真他妈晦气。
孟骞表情很恭敬,但容岑看得出他不情不愿,可能是担心自己的继承人会无了吧。
容岑画饼:“若孟宗子得胜归来,朕定为他升爵!”
长颐侯最爱吃爵位饼,梦里的场景终于快来了,他笑容满面,更卖力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保皇党之首丞相带领一众小弟亦异口同声跪下高呼,没有派系的小官从众,金銮殿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事就这样敲定了。
孟阳为谈和团主将,由肖廉护送,携三千军卫,即日出发,西行谈和。
过程不容易,但结果,容岑很满意。
朝罢后,仁政殿官员进出不息。
谈和之事拍了板,但总有不甘的,试图搬动摄政王劝皇帝。
一个个都忘了,早朝摄政王都听着呢,半句话的意见都没发表,显然就是同意啊!
送走一大波朝臣,容岑都快累趴了。
猛灌几口茶,才觉得找回点生而为人的实感。
“万礼,许久不见空兰姑姑,可知她近来在作何?”
“姑姑随太皇太后娘娘去国公府了。”
是哦,她都忘了。
空兰医术超群,以防太皇太后温淑妃她们出宫遇到不测,便被容岑安排同她们一起了。
还不知她们情况如何。
“肖廉可回来了?”容岑又问。
国库有郑侍郎钱款的加成,兵部尚书那头暂时不盯着也行。将肖廉派去西境,她还要赶在孟阳进宫前多交代几句呢。
“陛下,八统领已派人通知肖统领。”
老八荣升护龙卫统领,有了丝丝官架子,也不亲自去请人了。
不多时,肖廉飞身进来,他飞得不是很轻盈,但语气是肉耳可闻的轻快。
“陛下,大收获!”
“?”容岑看他扔下两个大包袱。
“秦茂敛财好手啊,兵部尚书府上的好东西可真是一抓一大把!”
肖廉解开其中一个大包袱,只见里面满满一袋子暗箭的箭头,金闪闪的,带着腥红色暗纹,异味弥散在仁政殿,污染了帝王的办公环境。
“这俩破布袋子,还是之前的?”容岑捏着鼻子,难忍地皱起眉头。
上一次见,是肖廉浴血奋战杀了半座皇城时,里头装着叶氏父子的项上人头。
而这次……
容岑腾出空余的手,以手掌为扇,将难闻的怪味挥远,抱着不该有的侥幸问:“宫变那日不是它们……吧?”
“陛下在说什么?臣统共就俩包袱,不循环使用还能怎么滴啊!陛下您好好想想,俸禄多久没发啦?我老肖连底裤都没钱换新的,换什么包袱皮啊!”
听前半句的容岑:……循环使用,你真棒。
听到后半句,容岑已经开始不自在了,救命,她原来是克扣员工工资的昏君。
“老肖你放心,等国库有钱,朕第一个会给你补俸禄!”容岑拍着良心保证。
其中隐含着“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娶媳妇”的意思,容岑说话时,面上满是“再忍忍,干完这票我们就有钱了”的憧憬。
这饼画得肖廉干劲满满。第一个耶,陛下和他天下第一好!(莫名闻人栩附身)
“这就是钱啊陛下,金箭头!”
对比兵部尚书,郑侍郎那都是小康之家,秦茂府上的钱才是真正的堆不下!机关暗器都是用纯金熔的!这么大手笔,除了秦茂,还有谁?!!
那必然是没谁了。
容岑内心都直呼牛。
“没受伤吧?”她突然想起来问。
先前肖廉说秦府专门训练恶犬守着,还设了机关,不好潜入。但他短时间内能收集这么多暗箭的箭头,说明触肯定发了很多机关。
肖廉豪迈挥手:“没事没事,臣是谁啊,江湖第一暗器杀手肖廉!从来只有臣削别人的,没有谁能动我老肖分毫的!”
厉害是厉害,容岑心念一动,就是不知他和江允身边那位壮汉相比,谁更厉害些?
肖廉问:“陛下派人叫臣回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容岑摒除杂念,“朕需要你护送孟阳去西境谈和,但你还有别的任务,暗中寻找邵恩闻人栩等将军。”
“孟粽子?去西境?谈和?”肖廉疑惑比之某些大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那个病秧子,就算活着到了西境,也会被西凛人用一根小指头就轻松按死吧?”
“所以需要你保护好他。”
“……臣遵旨。”保护男人,还真是肖廉人生在世的第一次。陛下除外!
“你自己也小心为上,注意安全,肖廉你切记,万事都没有身家性命重要。”
容岑眼眸直视他的双眼,似乎是一场透过眼睛深入人心的交流,“不论结果如何,朕要你活着、完好无损回来。这是命令,至高无上的命令。”
“是!”
肖廉有一瞬的酸涩。
身为暗卫没有亲人朋友,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怀,他做了近三十年的只会杀人的怪物,但陛下始终拿他当人看,也只有陛下。
泠州行宫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云上好似住了个多愁善感的姑娘,成日哭泣不休。
雨带着湿气渗透进年久失修的宫殿,连空气都发潮,无声腐蚀在房梁木板。
太后保持那个动作躺了两天,尸臭在她脚边蔓延,可她却失去嗅觉一般,仿佛什么都没闻到。
也没看到密密麻麻的蛆在封菊身上蠕动,它们不停攫取养料,将她丰腴的身材吸食得干枯发瘪。
“又下雨了啊。”太后感叹。
肚子在咕咕叫唤,她好像丧失了听觉及一众感官,眼神也慢慢变得涣散。
眼睑几欲阖上的那瞬,她突然瞧见烟雨朦胧的雨幕中,谁的身影一闪而过。
时间乍然拨回葬猫儿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海棠树下,风吹雨打,那穴小小的逢吉丁辰墓,葬着她的儿、她的此生最珍贵。
她怎么能死?
太后紧抓住床畔,借力下地,强撑着站起来,却被脚下一绊,重重跌出去。
“娘娘!”
在雨幕中被淋透的身影跑进来扶她。
“逢吉!回来了?回来就好!”
太后死死抓紧他的胳膊,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娘娘放心。邵恩闻人栩必死无疑,西凛答应合作,那位嚣张不了多久。很快,娘娘就能去逸州了。”逢吉将她搀扶起,半蹲着供她上背,“此处住不得人了,奴才背娘娘到偏殿去住。”
“好。”
太后回头望封菊最后一眼,她再也没忍住,趴在逢吉肩头狂呕。
只是滴水未进,肚里无粮,什么都没吐出来。
相较于受风吹雨打破坏严重的主殿,偏殿还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先前是封菊带安王住着。
如今封菊已死,空荡荡的。
“云图呢?”太后问。
“奴才回来就没看到安王殿下。”
太后冷静几分,皱紧眉,思索云图被带人杀害的可能性。
逢吉随口道:“安王殿下尚还是爱玩的年纪,身边又无嬷嬷照看,可能是一时贪玩跑了出去吧。行宫地儿小,总归跑不远,待会奴才去寻一寻。”
太后:“让他自己先玩,散散心也好。待到晚膳再去带他回来吧。”
小小年纪就亲眼看嬷嬷被人害死,心理阴影肯定不小。
“是,娘娘。”逢吉低眉顺眼。
“南境……”太后欲言又止。
“禀娘娘,逸州新任州卫乃童绍臣之子童海松,新官上任三把火,逸州被他严加把控,奴才暂时打探不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