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主任,一个做了肛周脓肿手术的男人,一个每天承受着撕裂般痛苦换药两次都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此刻,眼窝确实湿润了。
他抽了抽鼻子,眼睛四十五度仰望病房屋顶:“我们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们的职责.”
“我知道,你们有救人的使命,但是我也想要有尊严的离去,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们,我会让我女儿过来签字的”
这一瞬间,宋琦忽然明白了,在医院里,很多时候看似是生与死的选择,但是,更多时候,其实也有生命与尊严的选择。
活着固然重要,尊严呢?
宋琦是个医生,他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现场一片唏嘘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哭着扑了过来,“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周红伸出手,在女儿的头上抚摸着:“我的宝贝女儿,伱还记得妈妈跳舞的样子吗?是不是好美,等会,妈妈给你再跳一支舞好不好?”
鞠大川硬忍下去的泪水终于狂飙了出来,他伸出手,狠狠的擦了擦眼睛,然后对着大家说道:“大家先出去吧.”
大家都默默的退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病房里传来了轻柔的歌声和女孩子的低声啜泣。
半小时后,那个眼睛肿肿的女孩走了出来。“医生,我签字放弃抢救,但是,请一定让我妈妈没有痛苦的离开,好吗?”
鞠大川嘴巴张了张。他有很多话要讲,比如,人最宝贝的就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这些话,他在无数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面前说过。
但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医学救治对于周红完全没有意义!
前期洗胃、导泻剂、利尿剂,后期呼吸机。
这些治疗都很痛苦,但即便这样,死亡也几乎是既定事实的事情了,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鞠大川还是个住院医的时候,那时候就流行一句话,要是能救回一个百草枯中毒的病人,就足够你后半辈子吹牛的了。
而周红,喝了大半瓶,完全没有求生欲,一心想死.
挣扎许久之后,鞠大川把病历递了过去。
女孩子拿过笔,没有迟疑,在知情同意书的
“医生,我妈妈大约还有多长时间?”签完字之后,女孩整个身体被抽空了一般,趔趄了一下,宋琦赶紧伸手扶了她一下。
“不作任何抢救措施的话,估计最多也就72小时,但是,后面她会很痛苦,一两个小时后,她的口腔咽喉都会发生溃烂,腹痛,然后是肺部,肾脏出现衰竭”鞠大川艰难的说着。
从医这么多年,鞠大川经历过几例百草枯中毒的病人,临终前的那种痛苦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那我可不可以提个小小的要求,等我妈妈很痛苦的时候,你们给她一针.”女孩子痛苦的问着。
鞠大川摇摇头,“在我们国家,安乐死是违法的”
女孩子又开始低声啜泣。
“但是,我们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尽可能的让她有尊严的,少痛苦的离开”宋琦忍不住开口道。
实习的时候,宋琦在安宁病房待过一段时间。
所谓的安宁病房,就是一些经过专业医生评估后,生命周期只剩下三到六个月的病人,这些家属经过慎重考虑,充分尊重病人意愿的情况下,跟医院签订协议,不依靠有创的插管等方式治疗延长病人生命,也不人为缩短病人生命的一种关怀。让病人安详、体面、有尊严的离去。
“医生,真的可以吗?”女孩停止了啜泣,抬头看向宋琦。
宋琦知道,自己可能又鲁莽了,他看了一眼鞠主任:“我以前在人民医院安宁病房待过.”
鞠大川点点头,“那你就来负责吧”
“谢谢主任,谢谢医生!”女孩子对着两人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转身回到了病房。
“小宋啊,你这个人,就是事儿太多,该你管的,不该你管的,都来插一手,你这样,会害了自己.哎!罢了罢了,我不多说了,职业生涯很长,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剩下的你自己去体会,只是,有一点,我再强调一下,凡事多告知,多签字.”
鞠主任终究是个理智的人,从医多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医患关系,有些让人动容,有些让人动怒,还有些让人动刀
周红的确很值得同情,但是,同情的背后依旧是医患关系在支撑,所以,医生就是要做到,要有同情心,但又不能同情心泛滥.
宋琦点点头,他知道,鞠主任这是为了他好!
他确实是个事儿挺多的医生,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话,他似乎更做不到。
“不行了,不行了,我这屁股又开始痛了,我得去床上趴一会儿,你等会有空再给我换个药”
刚才情急之下,鞠主任披上白大衣就冲进了病房,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个病人,现在缓下来,这才觉得屁股火烧火燎的痛
“好,主任,你安心休息,不会出岔子的”
宋琦赶紧给主任吃了个定心丸。
24床另一个病人已经被转移了出去,整个房间现在就只有周红一个人。
征得了护士长的同意,宋琦让周红的女儿把病房简单布置了一下。
宋琦也没闲着,安宁疗护并不是不做任何治疗,任由病人的病情恶化下去,他需要对病人的症状做一些缓解的处理,比如,对即将到来的口腔和喉咙溃疡,他要为其准备一些缓解的治疗,还有腹痛和呼吸困难,他都需要提前预估,然后给予对症的药物。
除了这些,周红还是一个结直肠癌根治术后带着造口的病人,造口的护理也很重要。所以,宋琦让护士长也给她的造口进行了一次贴心的护理,为了让她的造口看起来不是那么刺眼,她刻意换了造口栓。
一番护理之后,周红虽然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已经不像一个病人了。
晚上八点钟,周红换上了洁白的舞服,在医生护士的见证下,跳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支舞曲。
她的舞姿优美,步态轻盈,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大家很难把她跟一个身上带着造口袋的病人联系在一起。
这样自信而又满足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了。
这两章可能会有些争议吧,关于活着与有尊严的活着这个话题写这两章的时候,我正好去安宁疗护病房呆了一周,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关于这个问题,你们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