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一言不发地回到皇宫,福公公几次觑着他的脸色都没敢开口。
小皇帝坐在圣案后,冷着脸。
宫殿里侍立的人都垂着头,气氛安静极了。
直到夜幕渐渐沉了下来,福公公才动了动。“陛下可要用膳?”
小皇帝倏地抬起眼,福公公对视到那双眼,忽地打了一个机灵。
他原先是先皇身边的老人,后来先皇骤离,太孙继位时年纪太轻,孟鹤雪便让他跟着小皇帝。
小皇帝这一眼仿佛让他看到了先皇在世的样子,他心中惊惧地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小皇帝早已长大。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总有一天会变得深不可测,哪怕他还是个孩子。
福公公额头沁出了冷汗,既不敢垂下头,也不敢露出惧怕的神色。
好一会儿,小皇帝才问:“福公公你说,朕该不该救下永宁侯?”
福公公心思百转,这问题不好答。
如今永宁侯被锦衣卫扣押在诏狱,但朝中人人都知锦衣卫是孟首辅的人。
孟鹤雪是小皇帝的老师,但也是一名臣子。
即是臣子,便要遵皇命。
但福公公却不敢真的让小皇帝去诏狱要人。
这一对师徒、君臣,福公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陛下,老奴就是个奴才,哪懂朝中大事啊。”
小皇帝冷哼一声,福公公头低得更狠了。
小皇帝吩咐:“起膳吧。”
福公公立马安排御书房上晚膳,小皇帝忽地悠悠道:“去请老师来,朕想和老师共同晚膳。”
福公公一怔,立马吩咐一个小太监去传孟鹤雪进宫。
但孟鹤雪到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在这个过程中小皇帝一直静静坐着、等着。
“孟大人,陛下在等您呢。”站在门口的福公公看到孟鹤雪,连忙迎上去。
孟鹤雪点了点头,抬步进了殿里。
福公公立马传膳,孟鹤雪进来后,行了一礼。“陛下。”
小皇帝笑着走了下来,“朕许久没和老师一起用膳了,老师今晚陪朕一起用膳吧。”
孟鹤雪微垂着头,姿态恭敬。“臣遵旨。”
等膳食上来后,小皇帝坐下,孟鹤雪才随之坐下。
小皇帝笑着道:“老师许久没留在宫里用膳了,朕也不知道如今御膳房做的合不合老师的口味了?”
孟鹤雪道:“多谢陛下,臣不挑食。”
小皇帝看了看孟鹤雪,又什么都没开口。
这一顿饭吃的非常安静,小皇帝几次想开口,但看着孟鹤雪的神色,几次都能说出口。
福公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警铃作响。
他得认真把小皇帝当作先皇来看了。
一顿晚膳用完,小皇帝又邀请孟鹤雪留下喝茶。
孟鹤雪道:“陛下,长宁地区巡道御史上奏的折子,陛下看了吗?”
小皇帝脸色僵了僵,心虚地说:“我还没看到这张奏折。”
孟鹤雪点点头道:“长宁地区发生地动,已经有不少百姓受难了。当地官商勾结,趁机抬高粮价,置百姓于不顾,此事朝廷必须要立马派人去处理。”
小皇帝一听,脸色立马严肃下来。
长宁当地发生此等事情,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发生叛乱和瘟疫。
小皇帝知道此事不可开玩笑,必须立马去处理。
他正色道:“朕这就去批奏折。”
孟鹤雪点头,道:“臣陪陛下一起。”
小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有孟鹤雪在身边,无论什么样复杂的事,都能完美处理。
他受孟鹤雪教导,却怎么都学不到孟鹤雪的聪慧和从容。
当初若他不是太孙的身份,太子父亲又已去世,这皇位是轮不到他的。
他在皇族中算不上多聪明,既做不过过目不忘,也做不到举一反三。
他唯一有的就是有一个天纵奇才的老师。
孟鹤雪像是一座大山永远托着他,让他永无后顾之忧。
可也永远让他越不过去。
面对孟鹤雪,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卑和心虚。他总是犯错,读书读不明白,朝事也无法完美解决。臣子之间的争斗,他很多时候都无力地看着。
若是他的父亲、他的皇祖父在,绝不会像他这么无能。
他是一个无能的皇帝。
曾经刚登基时,他问过孟鹤雪,什么时候他能变得像孟鹤雪一样厉害。
那时孟鹤雪就像现在一样,恭敬地微垂着头,淡声道:“陛下不用像臣一样,陛下如今年纪尚小,假以时日,必是千古明君。”
小皇帝不觉得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因为当有大臣告诉他,孟鹤雪会借着帝师的身份,逐渐架空他的权力时,他有瞬间是相信过的。
小皇帝看着奏折渐渐出了神,目光偷偷看向孟鹤雪。
在孟鹤雪跟前,他是学生,还是总是犯错的学生,不像一个皇帝。
在朝臣跟前,他是需要人教导和扶持的傀儡,他的意见不够成熟全面,他的语言也不够威严。
只有在任柏远跟前,他是个拥有世上最高权力的皇帝。
他能主宰任何人。
小皇帝神色复杂,他并不想任柏远真的死在诏狱了。
但他不知道怎么跟孟鹤雪开口。
赦免一个有罪之人,孟鹤雪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怕自己在孟鹤雪眼里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小皇帝越想,心思越沉。
看着奏折半天都没动静。
“陛下。”
孟鹤雪的声音忽然唤回了他,小皇帝抬起头。
孟鹤雪问:“陛下想好派往长宁的人选了吗?”
小皇帝迟疑了会儿道:“朕想派谢盛桉过去……”
孟鹤雪面色如常,点头:“谢盛桉很适合。”
小皇帝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的决定没有错,孟鹤雪认同了他。
不知是不是殿里点的灯烛太暗了,让孟鹤雪的神色看上去多了几层温柔的包容。
“永宁侯罪不当诛,在诏狱里关几天,老师便将他放了吧。”小皇帝忽然开口,眼睛盯着奏折,没看孟鹤雪一眼。
他说完心口砰砰直跳。
夜风穿过宫殿,轻纱扬起,不知哪里又发出呜呜的声响。
在这安静极了的环境中,小皇帝差点以为这宫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许久后,孟鹤雪才开口。
“陛下要放了永宁侯?”
“他罪不当诛,况且也没有实证,关一段时间放回去,也当是个教训了。”小皇帝垂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攥紧。
孟鹤雪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永宁侯谋夺爵位,欺君犯上,又勾连北梁人……”
小皇帝道:“任柏远没那个胆子敢勾结北梁人。”
小皇帝对任柏远还是了解的,说他想弄死宋云初,他是信的。
但说他勾结北梁人,除非任柏远脑子真的进水了。
“锦衣卫办案只看证据,一切威胁大齐安定的人,锦衣卫有权处置。”
小皇帝嘴角绷紧:“老师,永宁侯……”
“陛下,此事锦衣卫会依国法处置。”
“孟鹤雪!朕是皇帝!朕想赦免一个人的罪过,都做不到吗?这锦衣卫到底是我大齐的锦衣卫,还是你孟鹤雪的锦衣卫?!”
小皇帝一把甩了手上的奏折,怒吼出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极力冷厉,但在孟鹤雪无比平静的眼神下,所有的怒容和冷厉都渐渐平静下来。
甚至心虚和不安起来。
孟鹤雪一直没开口。
小皇帝越发绷紧嘴角,眼神焦急。
孟鹤雪起身,掀袍,跪下。“陛下是大齐君王,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不管是锦衣卫还是臣这条命,都为陛下所用。”
小皇帝紧紧盯着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眼底的情绪汹涌复杂,变幻不停。
孟鹤雪一动不动地跪着,这一刻他们是君臣。
小皇帝不安地攥了攥手心,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相比他的紧张,孟鹤雪就显得平静多了。
哪怕他以谦逊的姿态跪着。
两人僵持住了,气氛越发冷凝,直到门口一个小太监匆匆猫着腰进来,附耳在福公公耳边说了两句。
小皇帝倏地看向福公公,福公公顶着头顶上冰冷的视线,道:“陛下,云珠公主昏迷了。”
小皇帝舒出一口气,正色道:“摆驾公主府。”
他路过孟鹤雪身边的时候,一言不发,径直走了出去。
福公公偷偷回头看了孟鹤雪一眼,哪怕只是一个背影,看上去也实在太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