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撂挑子的女帝

汴京城南门之外,停着一辆天青色纬布的马车。

南城门人来人往,附近做小生意的小摊小贩几乎占据了半边江山。他们在划好的经营道内,鳞次栉比,整齐有序,丝毫不占水泥正路的位置。

一大早,吆喝声起,卖芝麻糖的、糕点的、馄饨的、编制物的,伴随着雾气消散,霞光满照,整座城市又活了过来。

如今已是华国建立的第十五个年头。

汴京城比起从前,不知繁华了多少倍。

很快,一快骑从人群闹市之中而来。

那是个中年女子,一身青色飒爽劲袍,身形曲线玲珑,颇有力道之感,一看便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女子。

自从华国女帝开国以来,女子们以健壮为美,不难看到汴京城内许多孔武有力的女子。

那人打马飞快,像是炮弹一般冲入了车帘之中。

马车内一阵细风。

四个车轱辘也微微晃动。

凤儿擦着汗,唏嘘道:“天爷,总算是赶到了!”

徐音希着一身白色长衫,她皮肤很白,即使已年过四十,眼尾却只有些许细纹,因为不曾生育,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要年轻许多。

尤其是现在卸了职,无事一身轻,更显出几分温柔来。

徐音希笑着递过去擦汗的帕子,“你跑这般急做什么?陛下说了要等你,就一定会等你。”

凤儿笑嘻嘻道:“哎呀,那不是怕陛下放我鸽子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个人经常说话不算数!”

“我何时说话不算数了?”角落里的徐振英一身黑色长衣长裤,如今她已经年近四十,额前有一两缕不易察觉的白发,“而且是你自己死皮赖脸的要跟来,我可没答应等你。”

“我不管!”凤儿耍赖般的窜进来,一下脱了鞋钻进去,“你们想撇下我去游览大好河山,我可不干!”

徐音希道:“陛下跟你开玩笑呢。如今汴京城里,就我们三个人没有成婚,如今陛下要走,自然要带上你的!”

凤儿却不服气:“哼,要不是我发现了蛛丝马迹,你们两肯定自己跑了!怎么回事,当初可是说好一起退休一起出去游玩的,怎么临到头你们两跟做贼似的离开?”

徐振英笑得无奈,“唉,这不是怕朝臣们受不了嘛。林老都这么大年纪了,平日里都是卧病修养,若是骤然听说我撂挑子不干,怕是敢拄着拐到宫里来抓我——没办法,我只能留下手书一封,悄悄溜走…”

凤儿擦着脑门上的汗水,又七手八脚的将行李放在马车上,大声道:“有什么受不了的,陛下辛苦了大半辈子,总得为自己活几年吧。再说,这朝堂离开了谁都能转!”

“这话没错。”徐音希笑道,“不过陛下你这一招也着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会想到堂堂女帝,竟然会钻狗洞离家出走——”

徐振英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陛下钻狗洞出来的?!”

凤儿却已经乐不可支,险些仰倒在马车里。

三个快四十岁的姑娘,似乎远离了朝堂纷争,此刻变得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幼稚。

“别叫我陛下了,我现在已经退休,不再是华国的女帝。”

凤儿从善如流:“那我叫你姑娘吧。”

徐音希也笑:“那我叫你六妹。感觉…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叫过你了——”

徐振英莞尔,“是啊。这一晃眼就是二十多年,想起来当初攻入汴京城的时候还像是昨日一般。”

凤儿却已经掀开车帘,看着这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不免有些担忧:“这点人…够吗?”

徐音希道:“还有一支五十人的暗卫。”

徐振英道:“走得突然,没来得及通知安保。不过这些人都是我信得过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我已经不是女帝了,想必应该没什么人会跟我过不去吧。”

凤儿叹气,望着徐振英,有些感慨:“姑娘,我真佩服你,这急流勇退,事了拂袖去、深藏功与名……我想,不出两日,整个朝堂必然炸锅。禅让啊!选拔啊!竞聘上岗啊!这简直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

徐振英笑:“就如你所说,我辛苦了几十年,也该为自己而活啦。再说,下一任皇帝的人选我都决定好了,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凤儿一下来了兴趣,“姑娘选的谁继任大统?”

徐振英笑:“你猜?”

凤儿摇头,“猜不出来。”

徐音希却笑出声来,“六妹本来选的是我。不过被我拒绝了!反而被我发现此人准备撂挑子,我也就顺势准备退休之事。”

凤儿大惊,“你拒绝了?为何?”

“既然六妹要实现真正的公平,那么徐家就不能连出两位女帝,否则徐家下一辈便会视皇位为徐家之物,这与我们最初彻底废除三六九等的初衷不合。其次,我年纪比六妹还大,精力已是不足。最后嘛,我才没那么傻,六妹都不想干的差事,必定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此生无儿无女,从前总为天下大道而活。眼下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

凤儿被这消息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就这么几天时间,她先后发现了徐振英准备撂挑子周游全国,又发现徐振英准备退位让贤,甚至连皇帝竞聘条件和规则的诏书都拟好,最后才发现这帝位已经轮转了好几家——

凤儿一直觉得自己都算是姑娘们中最出格的那个,却忘了眼前这两人才是真正的当世豪杰!

“那姑娘最后定了谁?”

徐振英略一犹豫,“宋部长。”

“宋洛?”凤儿却也不十分吃惊,“宋洛今年也是三十多了吧,正是壮年的时候。她在基层干过,也当过府君,从政经验丰富,是个不错的人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镇得住那帮老臣。”

徐振英笑,“我对她有信心。”

徐音希也道:“陛下选的,定然是好的。”

凤儿见眼前这两人颇有情投意合的滋味,便有些拈酸吃醋,“是是是,陛下选的当然好。怕是陛下选谁,你都觉得好。我怎么忘了你徐音希才是姑娘最忠实的拥簇者,姑娘一辈子不成亲,你也一辈子不成亲。姑娘不留下血脉,你也不生儿育女。姑娘要急流勇退,你也跟着退休——”

徐音希笑:“说起没有成亲的,咱们以前政务班子的老成员里,只有我们三人。人家钱珍娘,孩子都三个了!如今咱们光荣退休,游山玩水,那也必须三个人共进同退。”

“这还差不多,可别再想丢下我。”

“你都上了马车,还如何丢下你?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你踹下去!”

“你!”凤儿登时和徐音希两人扑做一团。

而马车飞驰,几十人的安保队也随之出发。

带头的是经验十足的安沛霖。

他在西面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以后,早已成为开国功臣那一批人物,不过早些年也因为伤病申请了提前退休闲赋在家,因此这一次徐振英也把他叫上。

安沛霖对于徐振英自然是莫有不从,徐振英一个号令,他便携家带口的跟上。

也是巧了,他夫人也是女兵,生了个儿子也喜舞刀弄剑。

徐振英召唤的几乎都是老兵,老兵虽然体力或许跟不上,但各个经验丰富,且对徐振英十分忠心。徐振英也允他们携家带口,因此这一支队伍乍一看倒像是外出走镖的商队。

马车晃晃悠悠,低调的行驶在丛林掩映的水泥路上。

大约走了三四个时辰,天将将黑,一轮残月高悬,夏日暑热退去,只剩一阵凉爽的晚风。

他们在一处驿站落脚。

驿站上的铃铛被晚风吹得作响。

也吹得徐振英手里的书本“哗哗”的翻开好几页。

徐音希上前来,拢了拢油灯的光,随后覆上她手里的书,笑道:“都功臣身退了,何苦还要这般严苛?”

徐振英微微抬起有些麻木的手臂,“学无止境嘛。也是习惯了。”

徐音希却盯着她,“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怎么,舍不得皇位?还是担心你走了以后天下大乱?”

“那倒不至于。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在三十岁以前退休,若不是中途有段时间被林老察觉到了心思,又强迫干了十年,我是早就想放手。至于天下大乱,那也不会,我选的这个姑娘应该能镇得住场子,不至于把我辛苦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那你为何还心不在焉?”

徐振英眯着眼睛笑,她头上有些许华发,但一双眸子很清澈,唇边两个标志性的梨涡,让她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和,“我没有心不在焉。”

徐音希抿唇笑,“你在自欺欺人。你我姐妹几十年,我如何不了解你?你从离开汴京城以后,一直就在心不在焉。”

徐振英蹙眉,“既然你都说我在自欺欺人了,如何还要拆穿我?”

面对徐振英的耍赖,徐音希也没有办法,她掐了一把徐振英的腰,颇有些傲娇:“你就嘴硬吧。你现在让我都有些期待了,能让我们女皇陛下都心不在焉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鬼热闹。”

徐振英把她往外推,“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是谁说的这些年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忙于政务,容颜衰老?赶紧趁这个机会,多补补美容觉。”

“好吧。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徐音希说着,唉声叹气的往外走,哪知她走出房门却又转个圈,蹲守在了徐振英住处房门外的十几米外,倒是和迎面而来的凤儿撞了个满怀。

徐音希眼疾手快,迅速拉着凤儿蹲在角落,压低声音说道:“凤儿,今晚咱们有热闹看了。”

凤儿蹙眉,“什么热闹。”

“你且等着就是。”

“幼稚。”凤儿上下打量徐音希,却见那人虽然已是四十,行为举止却完全没有昔日一国副帝的稳重,如今更是玩心突起,跟个几岁小孩一样,难不成徐音希以前的成熟稳重都是装出来的?

“什么幼稚。想当年也不知是谁带着我们蹲墙头看人家钱珍娘洞房,闹得钱珍娘差点提剑满院子砍我们。还有啊,明小双和方如玉在家里拌嘴,你和方凝墨两个人拉着方如玉去妙音坊看俊俏郎君,让明小双满城去找——”

凤儿有些心虚,“那都是陛下出的主意。再说那郎君也一般,不怎么俊俏。”

不知怎的,徐音希忽然有些感慨,“哎,我怎么就没看过俊俏郎君呢。这辈子真是白活了。以前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政务,总觉得陛下离了我徐音希不行,华国离了我徐音希不行,从早到晚,跟个陀螺似的,仿佛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工作,吃喝玩乐,是一点都没享受。”

凤儿笑眯眯的挽着她的手,“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大圣人呢!这辈子你我能跟随姑娘干一场,能名垂千史,能改变历史,能以女子之身封侯拜相,甚至筑庙修身,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啦。至于现在,你就好好的当一个大俗人,我陪你把从前错过的,全都补上!”

徐音希笑,“说陛下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陛下?陛下如何?”

“你就没发现她今日心不在焉?”

“是担心汴京城吗?毕竟她就留下只言片语离开,汴京城那帮人怕是现在已经疯了。”

“不是。”徐音希笃定,“我总觉得她有事瞒着我们。”

凤儿也一下来了精神,“那不如我们蹲守在此地看看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就听见寂静的夜空之中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来人应该是单人单骑,身形清瘦,快速穿梭在林间。

是谁这般晚了还在外面奔袭?

两人好奇的探出头张望,不料徐振英的门一下被推开,迎着满地的月色,她的脚步是少见的欢快,甚至带着少女的急切。

两个人迅速身体贴墙,隐藏身形。

两人面面相对,颇为不解。

曾几何时他们见过徐振英这般急切的模样?

徐音希被勾得心痒难耐,随后探出身子望向那驿站的院子里。

只见漫天月色,犹如地上秋霜,骑马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从山林之中打马而来,随后他将马栓在后院。

他看起来步伐匆匆,颇有两分急切。

是个中年男子。

背脊挺直,犹如山间松柏,留着寸头,隐约可见一脸刚毅之色。

一看便是从军之人。

那一身的凌厉,犹如出鞘之剑,叫人无法忽视。

趁着月色惊鸿一瞥间,两人倒抽一口凉气。

凤儿忍不住惊呼道:“姑娘等的竟然是他!”

不知怎的,徐音希双眸微微泛红,“陛下…一直等的都只有他。”

凤儿望向她,“你一直都知道?”

徐音希淡淡一笑,目光中似千帆过尽的苍凉,“你还记得五年前殿下得急症险些仙去的事吗?”

“如何能忘?当时邱院长一夜白头,医务部的人夜不能寐,汴京城内所有的庙宇都是灯火通明,老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为陛下祈福,那护城河都被祈福的水灯灌满——”

“是。陛下病好以后,似乎想开了,她暗中派人去关外一带寻过他。”

凤儿眼中泛起泪光,“也就是说,陛下五年前就找到他了?”

“没错。我只知道他们五年前就已经断断续续的用书信互通有无,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那…那他如今也是接近半百的人,可成亲了?可有孩子?他…可会让陛下失望?”凤儿似乎有些急切,随后又觉得苦涩,“他是江家独子,全家被诛杀,只留他一人在世。他一定早就有了家室,怕是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是啊。

江永康算起来也是四十多的人了。

从他被陛下驱逐出汴京城已经快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游走大好河山,见过那么多的风情,见过那么多的人,大半生身如柳絮,怕是早就在某处落脚。

凤儿只觉得心痛难当。

正如当年骤然听闻徐慧鸣成亲的消息一般。

徐音希看着那一闪而过的背影,莞尔一笑:“不必杞人忧天。相信陛下的决定。”

而徐振英急匆匆下楼,终在驿站的院子里见到了江永康。

她的脚步都放慢了一些,怔怔的望着来人,似乎想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人生弹指,匆匆数十载。

江永康离开汴京已经快二十年。

这期间,他也就回来过几次,却不曾来找过徐振英。

徐振英的印象里,只记得某年的元宵灯会活动上,匆匆一瞥过他的样貌。

因此,徐振英便知道,江永康悄悄回来过。

可这样面对面,仔仔细细的看着对方,却是一次都没有。

江永康也在看着她。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四目相对之间,山风无痕。

两人,相对一笑。

恩怨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