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众宾欢也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侯府,红儿她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今日的晚宴。等到终于把人各自安置了出去,别说急性子的我,就是周恪己都有点等不及了:“云行在哪里?”

“走偏门进来的,走正门也太明目张胆了。”我走在周恪己前面,一路小跑带着他去偏门,“还好大人早先在北川城中帮赵副将家人置办了一处住处,要不然今晚赵大姐他们住在哪里还要多花许多心思思考呢。”

“子德知道我今日性急,将汪姑娘和王太医接到府衙暂住,不过到底有些不合乎礼制。”

“哎呀,大人就是太过迂腐了。王太医本来就是来北川帮忙的,住在府衙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月檀,她可是要来北川开锦绣楼分楼的,这可是北川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一旦这边开了锦绣楼,不少姑娘都可以到绣楼里面当绣娘解决生计,周遭的棉花也有地方可以收购。如果办得好的好,不少北川百姓日子都能好起来呢。就凭着这一点,让人家住在府衙怎么啦!”

周恪己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我:“阿梨说得不错——方群小将呢?我原想着他在北川举目无亲的,得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找不到他了。”

“哎呀大人真是操心,方群跟赵副将去他家了。人家袍泽之情可深刻了,哪还能让他露宿街头啊。”我拽着周恪己,“这些人都不是小娃娃了,大人你还担心人家找不到住处啊?那边,那边就是云行他们那辆马车!”

周恪己眼前一亮,就看到杨云行扶着他师父的胳膊,一步一步颤颤巍巍从马车上走下来,他疾步越过我,小跑到马车边,一时间却又愣住了。

目不能视的杨云行手微微一颤,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语气发抖地问:“表哥?”

“云行!”

那素来在我们面前虽然看着柔弱却内里早慧坚韧的杨云行,却忽而露出一种委屈而泫然欲泣的表情,伸手在空中晃了好一阵子,被周恪己接到自己手中。握住杨云行手的那一刻,周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云行,云行……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我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又是有些感慨又是觉得温馨。就在这本来已经相当愉快的时刻,红儿凑过来跟我说,唐云忠到了前门了,眼下总算是到齐了。他们这打小一起长大的,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坎坷,总算还是相互再次遇到了。

我朝还靠在一起说话的表兄弟二人挥挥手:“大人、云行!唐小将军已经到了,咱们去正厅继续说话吧!”

周恪己本来低着头和杨云行正在说话呢,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擦着眼角,我这么一喊两人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老脸一红,登时转过头不敢看他们俩:怪不得人家说北川杨氏出美人呢,这还只是两个人靠在一起我都快遭不住了,都不敢想当年杨氏家宴是怎样一出美景。

正厅里两个小丫鬟正在热热闹闹地布菜。唐云忠抱着胳膊在旁边一圈一圈转悠着,这几个月边境可不稳当,他黑了一圈不说,下巴上也冒了不少胡茬没有清理,看起来平添几分岁月。看到我,他眼前一亮,小跑一步凑上来:“云行呢?”

我指了指身后:“和大人在一块呢,他们这么多年没有见,两边又都经历了许多,眼下大约是有说不完的话。”

“哎……”唐云忠插着腰,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昔日在宫中玩耍打闹,去围场放风筝的时候,哪里想到要经历这么多事情呢?”

“不过眼下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但是姑且也算重新开始了对吧?”我见他这么乐观的人都多了几分惆怅,忍不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下,“别哭丧着脸啦,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今天可是杨家两兄弟重新见面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苦瓜着脸呢?走走走,我们去找他们去!等会来了就吃饭,我都离开几个月了,大人不得弄点好吃的给我啊!”

从前我和周恪己刚刚来到北川的时候,侯府还是一片孤独破败的景象,里面只有周恪己一个人居住,也没有什么人烟气息。想到过去的景象,在看到眼前热热闹闹的场景,连我也不禁有些感慨地叹息一声。

“云行此番自京城到此,可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北地干燥,若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需要早早告诉为兄。”

“不曾有什么不适应,虽然在路上难免有些疲倦,但是这一路上想着早早能和表哥见面,所以总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就是偶尔身子上有些劳累也不觉得疲倦。”

“如此,我便放心许多。”杨云行和周恪己坐在一块,周恪己顺手就开始帮他剃鱼刺,将挑去鱼刺的雪白鱼肉盛在小碟子里放在他面前,“我记得云行从前是喜欢吃鱼肉的,特地找人去买了几条鱼回来,不过这里鱼到底不多,你尝尝可喜欢?”

杨云行乖巧地点点头,摸索到筷子,又在桌上摸了摸,总算夹起小块鱼肉抿了一口:“好吃,清甜的,我之前都想好了,来了北川总归要吃肉。没想到表哥还记得我喜欢吃鱼……”

周恪己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眼里充满疼惜:“你小时候就喜欢吃鱼,但是又嫌弃鱼刺多,我当时帮你挑鱼刺挑了那么多次,后来我课业忙碌,便找云忠代劳。结果我和母后就一顿没有看着,你就卡住了,你还记得吗?当时云忠拿着匕首哭着要自刎,你嗓子里一口一口咳血。母后后来心有余悸地跟我说,她进门的时候觉得自己眼前都是一黑。”

坐在一旁的唐云忠不由得放下酒盏:“那还不是六殿下的问题!我当时正在挑鱼刺挑得好好的,他非下午跟我摆的沙盘里面我那几个斥候的位置他非说翻不上去。我要不跟他吵吵那个事情,我能挑到一半忘记了吗?”

“你还说呢,当时恪法都快吓死了,你们两个那个样子,我母后又恰好进门,他以为自己闯大祸了,回去三天没睡好觉。”周恪己笑着抱怨起来,给杨云行挑鱼肉的功夫里还忙里偷闲给我挑了点递过来。

“大哥你给云行挑鱼刺就算了,为什么许梨也有份啊!”唐云忠眼尖看着我面前的小碟鱼肉,略感委屈地抱怨起来,“她啥时候这么娇气了?”

我隔着周恪己和杨云行跟唐云忠龇牙咧嘴——你听听你说的像话吗!

周恪己不为所动,左边在挑一点右边也挑一点:“北地能找到的鱼刺多,阿梨又素来耐不下性子吃鱼,万一卡着了怎么办?”

唐云忠用眼神骂人了好一会,看我吃着鱼肉摇头晃脑的样子:“大哥你在想什么?许梨她是下河郡人啊!下河郡可是水泽鱼米之乡!她哪里可能不会挑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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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恪己素来是节俭朴实的性格,几乎没有什么物质欲望上的执着。去年入冬后天气那么冷,他也没舍得给自己多添一些炭炉,日常穿的衣物除了那几身用来会客的和几套礼服,大多数也就是简朴的粗布衣服,甚至还有几身是我买多了布料给他顺手做的。本想着我做东西样式粗糙他应该不会穿,却不想他还挺经常穿的。

眼下杨云行来了。他居然特地在北川附近包了一个小鱼塘和两亩地,就专门用来养殖杨云行喜欢吃的鱼和菜苗,想也知道他是真的宠爱这个表弟。

接下来几天唐云忠和周恪己和杨云行只要一得空就要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说小话,他们分别这老些年,见了面多说几天话也正常。他们倒是希望我跟着一起,只不过我在的话总归有些格格不入,本来那也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我更想把时间留给他们内部去解决。

所以他们再喊我,我便托词要去找汪月檀。

——也不能说是托词,我确确实实有事情要找月檀商量。

锦绣阁正在大张旗鼓地装修,我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不少百姓仰着头好奇地张望。汪月檀插着腰站在刚刚搭了第一层的锦绣楼前面,意气风发地抱着肩膀。

“监工呢?”我走过去从她侍女那边讨了个李子吧唧吧唧吃了起来,“锦绣楼打算建几层来着?我看着比我预想中可是恢弘不少啊!”

“三层,一层卖绣品二层做大买卖,三楼放给绣娘干活。”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我建议你一楼让绣娘干活,外围卖些便宜绣品成衣,二楼买昂贵一些的成衣绣品,三楼布置出来谈买卖。”

汪月檀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一楼大好的店面白白少了一半。”

“不是让你把稍微便宜些的放在一楼入口处买卖嘛。你们锦绣楼本来就不是做平民人家的衣服的,你把主要店面设置在二楼,反而让那些想买贵一些东西的客人逛得安静些。再加上我之前也去你家楼里逛过,你们那个织机踩起来,你让楼下人怎么买东西?你还记得你娘不就是让踩织机的绣娘在楼下做活儿,绣花的送到楼上去吗?你倒好,全给放在顶楼,这二楼谈着生意呢,三楼嘎吱嘎吱的,这怎么谈啊?”

“而且你别看北川城中人不少,却不像京城各种东西多了去了,平日里大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你让绣娘在一楼踩织机,他们多少会在外面看看热闹。到时候还愁卖不出去几件东西吗?”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月檀思忖片刻,颇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小姑娘家家的,虽然也有我们这样喜欢抛头露面的,但是也不乏不想天天叫人看去的。我这边倒也必须以手艺为第一位,总不好逼着人家天天在大庭广众下踩织机。”

“谁跟你说要小姑娘了?”我轻笑一声,“你找一堆小姑娘在这儿,多的是街溜子看热闹。他们不买还闹事,谁乐意惹这么一堆人?你找些绣工好的婶子婆婆,她们天生就喜欢热闹,在你这里干活还能补贴家用,也能和人说说话,多好。”

汪月檀点点头,琢磨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说得挺有趣的,我可得好好想想。你这法子可是帮我大忙了,想要什么啊,我给你买啊?”

我捣了捣她:“我想要的自己也有俸禄买,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请你帮帮忙。”

“嗯?”

“我之前认识一个哥哥带着两个妹妹,那俩小女娃娃眼下才五六岁,他们在北川没有田产,举目无亲。汪姑娘愿不愿意给我做个人情,让那两个小女娃娃跟你学绣工啊?”

“那两个?”汪月檀回忆了一会,皱起眉,“你说的不是方群侍卫那个小尾巴?”

“不是,那家人你还没见过,眼下住在城外远亲家中,哥哥为了赚钱养家在跑商。就把妹妹托付给那家人平日照料。”

“倒也是不容易——行啊,我本来还想着收些孩子学细巧点的手艺呢。这个人情我就记下了。不过我还以为你要让那个小尾巴跟着我学绣工呢。”

“想什么呢!那孩子我早就看上了,她腿脚灵便,嗅觉也极其出色,关键是胆子真的大,做什么都稳稳当当的。别说我了,王太医都早就蠢蠢欲动想要收她做个学生了。”

“说起来王太医呢?这几天我忙着锦绣阁的事情,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帮我修改课本去了。早些我写了个课本,眼下他在帮我修改增加内容呢。”我站累了,直接翻到围栏上坐下,“再过几天我们就打算开始上课了,到时候我俩分工,一个在北川,另一个就去乾门关。早晚要把北川和乾门关在医药上彻底连通起来。”

“真好啊。”汪月檀眯着眼睛看向面前已经起了一半的锦绣楼北川分店,“感觉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往上走呢。”

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两筐子草帽走到我们面前,摘下草帽露出一张沧桑中透着些许局促的脸:“我听说,这里在招编织的工匠,这儿——这位夫人不是?”

我一愣,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不是卖我昭烈草帽的大哥吗?”

他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穿着昂贵的汪月檀,视线忽而又望向我:“莫非夫人就是眼下街头巷尾都在说的京城女官许大人许神医?”

我一愣,倒是汪月檀笑了起来:“哎哟……神医,许神医!”

我抽抽嘴角:“父老谬赞,我不过是普通医官罢了。大哥这是来?”

“哦!”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听村里人说咱们这边要开个锦绣楼,在招编织的匠人,虽然我只会编织草帽草鞋,但是也想着万一用得上呢,就来碰碰运气——我们家二月拿到地了,我忙完了春种才出来的,要是这儿不要我,我就回家种地去。要是这边要我,正好能把地分给村里其他人种。”

我看着他圆润了一圈的下颌和明显有了些光泽的皮肤,不由得笑着点点头:“听着倒是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