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忙乱喜宴

夜风微凉,吹在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们就这么站在将军府后门位置等着马车讨好,沛儿在帮廖清河披上棉布披风。最近廖清河身体越来越弱了,很容易受风寒。好在沛儿心细,出门总记得厚薄衣服都带上,随时帮廖清河换上。

他们先一步上马车先穿披风,留我一个人和唐老将军并排等在冷风里。眼下我也上马车真的会显得格外没有礼貌的,我只能硬着头皮陪唐老将军站着。

“其实,我眼下倒是有时候会觉得,廖太师的做法也有他的道理。我虽然子嗣众多,知心的却没有,若论起来,我那些孩子们只怕还没有廖太师那些学生靠得住。我对他们狠不下心来,纵使知道很多事情不该如此,然而事已至此,老夫也没有大义灭亲的魄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折腾去——不过云忠这孩子像我,又跟随我这么多年,我是真的不舍得他啊。即使是揆荣,我也不能让他害到云忠头上。”

“您家里的烂摊子,倒也不用推出来叫我们这些外人解决。”我小声吐槽了一句,“而且谁不知道您一言九鼎?眼下您在世一天,唐家还不是您说了算。”

“小娃娃,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啦。很多事情,只有等你有了孩子才能知道。”唐老将军沉在阴暗中的侧脸被一点微弱的火光映照出苍老的弯曲线条,“从前,我还总是嘲笑那些豪杰大丈夫,他们一世英名却总是晚节不保。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自己生出来的。”

“你知道唐揆荣不成气候,为什么不早早锻炼他?你但凡拿出对待唐云忠一半的狠心,都不至于让他们变成在京城只会发展自家势力的蠹虫。”

“我风流成性,多亏家中妻子温婉贤淑才未被人看了笑话。她极其宝贝揆荣,我怎么敢让他真的去北川锻炼……许大人去过唐家军营地了吧?几年前条件更糟糕,缺衣少食、风寒病痛、更不要提与匈奴的多次正面交锋。纵使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难保没有万一,揆荣也好,宣文也罢,我到底舍不得他们真的拿命去拼军功。”

我感觉一口气堵在嗓子里:“那你当时怎么想的?你把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带到边关,让他在走路都困难的年纪与将士一同训练,又在十几岁,便带着他南征北战,长途奔袭。倘若他当真战死沙场,你又将如何呢?”

唐老将军好一会没有说话,一阵打着旋的冷风窜过,那种寂静的沉默让我没由来地替唐云忠生气起来:“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他早夭的可能对吧?他的祖母本就是你当年一夜风流的异邦女奴。后来被你赏了个宅邸养在北川。你早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真忘记了倒也罢了。过了这几十年,当你那好孙孙早已不知道边境苦寒,眼见着唐家军后继无人的时候,你却又想起了那个早就被抛诸脑后的女人,和她那个身体强健的小孙孙。”

“你不怕唐云忠出什么事情,即使他死了,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血缘关系的小孩子早早夭亡罢了。他徒有一个唐家姓氏,却未曾享受过荣华富贵。倘若当年不是杨皇后出手帮了他一把,你是当真是把他往死里逼的。”

唐老将军沉默良久,最终叹了一口气:“所以,云忠才会那么感激杨皇后和温贤太子,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也一定要站在他们那一边。”

“谁真的对他好,唐小将军岂会不知?”

“许大人所言,大多确实是老夫从前心中所想——然而今日,老夫已经无法那么笃定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十多年我逐渐老去,营中后继无人,身边多数时候只能带着云忠。他就这么从我膝盖那么高一直长到现在比我还高,我眼下越来越舍不得他,有时候还会操心他的婚事子嗣,经常想着想着,夜里还辗转反侧。这一年多我身子不如以前了,常常留在京城,但是我总是恍惚,觉得好像云忠在喊我,一转头再看到金玉、宣文他们,却总觉得好像没有云忠那么亲切。真是奇怪了,明明这里才是我唐家正统血脉,然而在这里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客人。揆荣他们不喜欢研究兵法,对功夫也兴致缺缺,纵使天天以笑容面对我,说些好听话,老夫却找不到几句话与他们说的。”

“倒是常常想起云忠,偶尔看到什么有趣的,也想让云忠好好看看。”唐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最终只是看向夜空,“两年前云忠先回京城,老夫是随后回来的,大约就是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许大人。这孩子藏不住事情,一看我回来就跟我说想向你提亲。我听着都懵了,几句糊涂把他先斥责打发去,然后便坐在那里想着他的婚事。”

“我想了好久,眼下也不怕瞒着许大人。我当时觉得你这孩子出生不幸,帮不上云忠。性格又如烈火一般,两个人怕是天天要吵嘴。最关键的是你当时正在温贤阁做事情,我从金玉那边听说你似乎与温贤太子早已心悦彼此。我便格外替那臭小子担心。”

“等到揆荣他们找到我,说起竹兰与云忠的婚事,又陈说里面如何有利于唐家,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压根没想过云忠的婚事会怎么帮着唐家,从始至终我想的就是,我想给云忠找个好姑娘家,应当善良和蔼,书香门第。能让云忠好歹有个家可以歇息歇息。最好呢,能借着妻子家中帮助自立门户,在朝中争得一席地位。”

“我是真的把云忠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唐老将军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忽然软化不少,“许大人,老夫当然知道您是侯夫人。眼下也不过是借你的名义,为云忠多争取几年时间,等到他在军中地位稳固,揆荣他们的心思也就差不多能收收好了。”

“几年后,倘若云忠这孩子还没有打算的话,姑姑能不能替老夫想想办法,在周围姑娘中找找有没有适合的,介绍介绍?你别看他过得没心没肺的,前半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这么大年纪,活得有一天算一天的,揆荣他们我是不担心的,唐家这么大的基业留给他们,他们就是坐吃空山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云忠……”

那边,马车夫终于将马准备好了,转头喊了我一声:“许大人,我们可以走了。”

我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唐老将军,等着他把后面半句话说完,只不过他忽而顿住,半晌后只是摇摇头,再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犹豫了一会,脚刚迈出去半步,扭过头看向唐老将军:“我们不会抛下云忠不管的。”

“我也好,北川侯也罢,我们是不可能看着唐揆荣他们算计唐云忠,妄想着侵占他这么多年的军功的。唐小将军虽然不拘小节,但是豪爽大气,眼下他早已不是那个六岁的无知稚童,与其总担心着他,不如好好约束唐揆荣他们。”我皱皱眉,犹豫一刻后还是把最后一句说了出来,“老将军顾念亲情,北川将士可不会如此,我与北川侯更不会如此,唐云忠眼下是镇远大将军,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小孩子。他们拿朝堂上世家掣肘的一套来盘算唐云忠,可还要掂量掂量到底眼下到底能不能压得住呢。”

唐老将军愣了愣,接着笑着朝我挥挥手:“多谢许大人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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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阿梨!”游莲的娘亲着急地从里屋小跑出来,“哎呦,你有没有看到那包花生啊?我方才还放在手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把游夫人拉过来,直接安排旁边侍女去取备用的花生干果:“没事的夫人,眼下不要去找了,这边需要用的我全部准备了两份,就是防止这种情况的。”

“许大人,挑开盖头的秤在哪里?”

“已经跟着车送到临淄王王府去了。你们三人现在去一趟王府,把要用的东西清点一遍,一旦有任何缺漏的就找个腿脚快的仆役回来告诉我。”

我本来以为自己只需要负责吃吃喝喝就好了,却没想到阿莲是真的喊我回来使唤我的。游莲父母本就是老来得女,膝下也就阿莲一个女儿,两边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即使六殿下在宫中身份并不算高贵,也是堂堂皇子王爷,游家夫妻自从开始准备喜宴的事情,人便眼见着憔悴许多。许多不能假手宫中人帮忙的事情让已经年逾五旬夫妻俩头疼了快半年。我自从知道了这个情况,便主动请缨来游家帮忙。

最初老夫妻还是客客气气不敢让我多忙碌,但是随着大喜日子越来越靠近,什么截点要做什么事情,轿子什么时候入府,安排哪些人员随行入宫,如何安置彩礼,洞房花烛夜要在新的王府准备什么东西……应接不暇的情况让他们一点点顾不上客气。最后干脆彻底全部放给我来安排,半点找不到当初的客气。

“干果早就备了一套在王府,这一套等会跟着彩礼车一起去,去了直接进库房,不用和彩礼分开。今晚本来就事务繁杂,最要紧的是化繁为简,确保每一件事情都能稳妥进行。”我开始交代等会彩礼要走的方向。

为首的两个老道的嬷嬷跟我一件一件确认彩礼,等到清点三次无误后,我找来了领队又忙着确认马车行走的路线。

今晚的喜宴流程大概是游莲单独于吉时着喜服乘宫中专门的御车,自东直门进宫与周恪法一同面见圣上与邢美人,行婚嫁大礼。等到宫中喜宴结束后,游莲和周恪法不会留在宫中过夜,而是乘车从正玄门出宫,移驾圣上御赐的临淄王王府。游莲的爹娘并没有资格入宫,对游莲爹娘的拜高堂之礼则会在王府进行。等到第二次大礼完毕后,再将两人送入洞房,今天这着急忙慌的一天就算可以收尾了。

“喜糖喜饼带了吗?若有百姓围观,就散一些喜糖喜饼给小孩子,让侍卫注意,今日前往不可与百姓冲突,尤其是喜车,既不可停下也不可着急。前面两队神武营侍卫一定不可懈怠,一旦前面有速度上变化,必须第一时间传递到后面的马夫。相互速度要控制好。”

“知道了。姑姑之前提醒的京城人最多的三个路口都已经早早安排了侍卫,想来一定是一路畅通无阻的。”

我点点头:“辛苦诸位。等会儿等游家老爷夫人准备好,咱们就可以去往王府先等着了。”

交代完,我转头就去找游家夫妻。两人眼下倒是没什么事情要做,我在后院看到二人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一块看着面前挂在架子上的广袖靛紫色暗纹罗裙——那是游家半年前就开始找人做好的明早游莲要穿的衣服:“伯父伯母,喜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带上衣服出发吧?”

两人见我进来,似乎还有些恍惚,游家夫人低头擦了擦眼角,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视线,轻轻答应了一声:“那许大人与我们一起去吧?咱们坐一辆马车。”

“我要在这里等着以防有变化,等宫里来消息游莲已经顺利从正玄门出来了,我再从小路骑马过去,这快得很。”眼下仆人侍卫都在两边跑,游家父母去了王府,那我就得留在这里看这情况,“应该有些朝中官员会去王府送贺礼,伯父伯母到了那里可以找到魏合魏大人,我与大人打了个招呼,那边他会在暗中帮衬着直到婚宴结束。”

“哎,好好。”游莲父亲连连答应,好一会感激地看着我,“多谢许大人了,我家阿莲不知道有怎样的福分,能得临淄王垂爱,还能得到许大人这样的友人。”

我抿嘴笑了笑:“客套话以后有得是时间说,伯父伯母快准备去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