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尚卿没有猜错,高晟的目标的确是隼州。只是高晟此时才“收复”了应州,正在应州城里休整。战事突然,他一路走得匆忙,需等一等后方的粮草。
祁尚卿带领道、州两级的文武官员日夜不停地给隼州固防。与此同时,前线的馈兵源源不断退进了隼州。祁尚卿将其收编,叫了两三个到自己的行尚书台。
“前线如何败的?”书房里,祁尚卿问馈兵们。
“启国人原本有十万人马,十一万,仗打到一半,又增添到了三十万。皇帝跟陛下跟大臣们,跑了,弟兄们也就跑了,仗就败了”
祁尚卿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万?!隼州危矣!!
“那瞿元帅呢??”祁尚卿忐忑问道。
“有人看见,战败的时候,瞿元帅领着十几个人,骑马冲进了启国的人流里……元帅…已经战死了。”
“什么?!”祁尚卿从座椅上弹起。
馈兵们见状,以为说错话了,茫然无措。
“瞿元帅,当真……已经战死??”祁尚卿的身体在颤抖。
“行台,瞿帅身后只有十几骑,冲进十万启国人里,可……还能生还呢?小的们不敢乱讲啊!”
祁尚卿两腿一软,瘫坐下来。
他身旁的侍从程运峰对几个溃兵说道:“你们去吧。”
溃兵们赶紧退出了书房。
祁尚卿有气无力挤出一句话给程运峰:“传令给黄晏,所有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但有在城中谈论前线战情的,立斩。”
祁尚卿为了布置隼州的城防,白天在城内巡视,夜里就在行尚书台与人议事,到半夜就去书房凑合歇下,接连十几日都没有回自己的宅子。
他的侍从程运峰见状,善意提醒他:“行台,您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府了。要不回府里看看吧。”
“城防事宜急重,如何撇得了身……”
“行台,恕小的多嘴,回府看一眼,也不耽误城防呐……”
祁尚卿听了,沉默片刻,说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
祁尚卿的宅子,是座六室一厅的四合院落。这是隼州道历任行台令的住处。
宅子里住的是他跟他的夫人郑昔,以及两位操持琐碎的仆人。
他回到宅子,正碰上一位仆人要出门采购零碎。“夫人呢?”他问仆人。
“夫人在正厅。”
祁尚卿便走到正厅。他的妻子郑昔坐着一张椅子,盯着身前方桌上的一样物件出神。
“看什么呢?”祁尚卿问道。他看一眼桌上的物件,那是一副铮新的轻甲。
郑昔听到声音才回了神,抬头一看是丈夫回来了。她立即起身:“今日收拾屋子翻到了这件轻甲。”
“那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
郑昔的目光垂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在想这件轻甲可是袀儿当初盼了好久才盼来的呢想拿出来看几眼想以前你每次出门巡边,他都吵着闹着要跟你同去后来可算是求得了你的同意可惜了,你给他的这件轻甲,他都没来得及穿上”
祁尚卿的心里一震。他看着郑昔,发觉十几日不见,妻子的脸又憔悴了许多。
“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提这些做什么呢?”
“是啊。”郑昔又抬起头:“那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好吧。”祁尚卿答应了,就着另一张椅子坐下。
郑昔走到桌前,拿了桌上的壶杯给祁尚卿倒水,又说道:“自从你做了这个行台令,经常几日不回家。我知道,你有要紧的事务。只是这次,怎么连着十几日都不回家?”
“这次,台里事务繁巨,撇不开身。”祁尚卿取了头上的帽冠放在桌上。
郑昔递来茶水,看着祁尚卿:“这头上的白发倒是见风长呢!怎么更多了?”她也注意到,十几日不见,丈夫本就瘦削的脸颊又小了一圈,双眼相比往常已经完全凹陷。
“你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公事繁忙,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祁尚卿抿了一口茶水入嘴,觉得这水的味道是从未有过的苦涩。
他感到有些自责。自从儿子去年因病去世,妻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和衰老,心气神也降了许多。自己自从做了这个隼州道行台令,似乎就忘记了丈夫的身份,非但没有给予妻子足够的陪伴宽慰,还要妻子反过来关心自己,这哪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所为啊!
郑昔见祁尚卿不说话,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城里现在传遍了,说启国人就要杀来了。这是真的吗?”他问祁尚卿。
祁尚卿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欲言又止。
“你忙你的。我在家中,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郑昔已经猜到了答案。
祁尚卿听到这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自己一天到晚的心思都在外面,还记得这个家么?!还知道有个家么?!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站起身:“事务繁忙,我这又得离开了。你在家,照顾好身子。我空了再回来。”
郑昔也起身,笑着说道:“你去吧。”
祁尚卿取了桌上的帽冠,转身便走。
隼州北门。
祁尚卿前脚出了府,后脚就来到此地。他仍然惦记着此处的城防。
他登上北门的城墙,见士兵往来忙碌,安置调试城防器械,心情才略微平复。
他走上城楼,俯瞰整个隼州城。
这座城,即将迎来自己的命运。
要么挡住了高晟,要么被高晟摧毁。
他又走到城楼的另一个方向,扶栏眺望远方。连日以来的劳累使他的思绪有些飘忽,不自觉回到了五年前。
京师长兴府外的云遥山,草木荫葱,云雾袅绕。半山腰中,一处红瓦亭台,峭立挺拔。
亭台内,一只石桌、三只石凳。石桌上摆着酒壶酒杯。三十五岁的瞿珩、三十四岁的祁尚卿、三十三岁的薛铭御,三人围着石桌而坐。
瞿珩问他的两位好友:“何时动身启程?”
祁尚卿回答:“明日便要动身。”
“铭御也是?”
薛铭御回答:“我与尚卿一同启程往北,过了潞州再分向各行。”
“怎么也不多待几日?”
“路途遥远,早些动身,防着途中耽搁延误。”
“也是,也是。此去隼州、郯州,距离千余里。早些动身总是好的。”瞿珩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每人身前的酒杯斟满黄酒。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二位好友,一路珍重。”
“兄亦珍重。”
三人轻撞酒杯,第一口酒入了喉。
“想来光阴似箭。一转眼咱们都认识十七年了。”瞿珩感怀道。
祁尚卿接过话:“十七年前,你我三人同期入读尚文馆。彼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
薛铭御补充道:“两年后又一同参加礼部试、一同中榜。到今日,我仍记得那年发生的一件趣事。”
瞿珩:“什么趣事?”
薛铭御:“我记得,放榜那日,天一直落雨,道路湿滑。我三人去贡院看榜,经过一座拱桥。瞿兄你走在最边上,不慎滑倒坠桥。你情急之中拽我,我情急之中拽尚卿,我三人全部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到了贡院,看榜的人多,挤不进去,一直冷得哆嗦。等看到了结果,已经受凉了,一回到家里就倒床不起”
祁尚卿:“你还记得这事呢!”
瞿珩:“我也记得这事!”
三人大笑。
瞿珩:“其实,我倒是常想起当年在尚文馆的那些日子。我记得那时,你二人的策论写得极好。有一次,学师还找人将你二人的策论抄成范本,给学馆的诸生传阅。”
祁尚卿:“那你还记得那篇策论的题目么?”
瞿珩:“这么多年了,自然忘了。不过我记得你二人每次写的策论,内容几乎都没变过,论的全是如何收复故土。”
薛铭御:“你又知道学师为何将我二人的策论传阅诸生吗?”
瞿珩:“为何?”
薛铭御:“我二人纸上所言,学师之欲言也。”
瞿珩:“那依你这么说,当初礼部试,你二人摘得二、三名,也是因为卷上所言,阅官之欲言也?”
祁尚卿:“这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问知贡举。”
瞿珩:“我要问他,为何将我列于十名以外。”
薛铭御:“你得好好问他。”
瞿珩:“算了,旧事不提了。举杯。”
三人轻撞酒杯,第二口酒入了喉。
瞿珩:“其实,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二位好友明日就要动身了,请为我解惑。”
祁尚卿:“瞿兄但问。”
瞿珩:“二位好友入侍东宫已经五年,如今一个是太子左谕德、一个是太子右谕德,怎么这次突然就要离开东宫了?”
祁尚卿一听,表情瞬间紧了:“那兄是否有闻,我二人为何被调出东宫?”
瞿珩:“未有闻。”
薛铭御接过话:“我二人被调出东宫,其实并不突然。兄是否留意,这一年来,东宫的侍官陆续被调换?”
瞿珩:“这倒是有听闻。为何?”
薛铭御:“他们与我二人一样,都是五年前陛下册立储君后最先进入东宫的侍官。有人并不希望他们与太子殿下久处,成为日后太子在朝中的依仗。”
瞿珩:“谁?”
薛铭御:“自然是窥觑储君之位的人。”
瞿珩:“谁在窥觑储君之位??”
薛铭御:“这一年来,坊间陆续出现闲言,言太子出身低微,皇后无子,贵妃长子比太子更应该成为储君。兄是否有闻?”
瞿珩:“有所耳闻。坊间怎会有这种闲言?”
薛铭御:“必然是有人刻意散传。”
瞿珩:“谁?贵妃长子景王?他才十一二岁啊。难道是贵妃?”
薛铭御:“还有呢?”
瞿珩:“谁?”
祁尚卿插话:“贵妃的胞兄,景王的舅舅,左尚书令丁疏琰。”
瞿珩若有所思:“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东宫侍官陆续调出,正是一年前丁疏琰当上左尚书令后开始的。”
祁尚卿:“不错。正是丁疏琰向陛下进言,要将东宫的侍官全部调换。”
瞿珩:“你们怎么知道的?”
祁尚卿:“因为太子殿下多次在陛一早就盯上了我二人。”
瞿珩:“那陛下,为何要听丁疏琰的?”
祁尚卿:“丁疏琰劝陛下提防太子培植羽翼。他拿这话去劝陛下,陛下怎会不听?”
瞿珩:“也是。也是。”
祁尚卿:“只是丁疏琰调换东宫的侍官,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盘算。”
瞿珩:“如此说来,他的目的很明确了,是替他的外甥景王削弱东宫。”
祁尚卿:“不错。”
薛铭御接话:“不仅是削弱东宫。丁疏琰做了左尚书令后,更四处收罗党羽。户部尚书裴缚、刑部尚书赵俨,都成了他的人。”
祁尚卿不无担忧:“丁疏琰狼子野心,太子殿下年才十三,该如何应对??”
三人一阵沉默。
许久后瞿珩开口宽慰二人:“兄二人不必担忧。你们这次出去,几年就回来了不是?等你们回来了,再继续辅助太子。几年时间,他丁疏琰还能翻天不成??”
祁尚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三人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瞿珩:“后会总有期。我三人,不妨先许个‘五年之约’。”
薛铭御:“何‘五年之约’?”
瞿珩站起身,离开桌台,挪步到亭子的围栏处,看着亭外的山间茂林:“许五年后,我三人再来此地。举芳酒、赏山景。”
薛铭御跟着离了桌台:“那就一言为定!”
祁尚卿也离了桌台:“一言为定!”
红瓦亭中,三人并肩,凭栏而立。亭外茂林葱茏,绿意直扑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