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所谓故人

他回过头来,细细打量了花旦一阵。

但见她娥眉带出秋林之怨,丹眼横出碧波之愁,两靥如织,是锦缎,没有错绣一针;俏面如磨,是碧玉,不见瑕疵半点。

这极美极俊的一个人儿,收了唱腔,也与他对视着。

只一眼,仿佛牵了许久的丝线。

奈何那晚吉王府中,对于那位青衣花旦,他只是惊鸿一瞥,并未记住对方长相,是以刚才这番细看,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知两者是否为同一人。

况就算为同一人,又能如何?

左右都只是萍水相逢,今日得见,明日转身,又各自分道扬镳。

庄生说得好,不如相忘于江湖。

“告罪,姑娘,是我唐突了。”

夜无眠歉意欠身,准备离去。

那花旦怯生生把他叫住:“且慢,公子!”

她的声音,似鹂儿婉转,似莺儿鸣啭,清澈而不寒冽,悠扬而不尖嘶,听来是十足的享受,耳朵和心房一起痒着,这是冬日里除暖阳外的另一重恩赐。

夜无眠止住了步子,把视线轻移,不与她直视,一是为礼,二是与如此佳人对视,他有压力。

花旦尝试笑着道:“小女子眼拙,却也从公子侧脸依稀认得,公子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故人?”夜无眠忍不住看向她,但见她眉峰如聚,眼波如皱,表情认真,不似作假。

“三九寒夜,吉王府中,一曲《思凡》未尽,殷勤赏钱先来。”花旦以梨园的姿态,朝夜无眠款款一礼。

抿了抿嘴,道,“学戏经年,无人能赏,一朝得遇,如望春霖。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梨园子弟为识己者歌……”

夜无眠听到她说起吉王府故事,心中一寒,便知她确实是当夜的花旦。

涉及吉王府,害怕此地人多耳杂,有细作探子。他默默转过身去,任她说着,自己牵马走了。

“哎,公子,等等,等等~”

花旦视地上的银子如无物,简单收拾了一番行头,提着拂尘,迈着莲步,整理装束,望夜无眠追去。

夜无眠心头郁闷。

那夜吉王府中,与这花旦初见时,他是女儿家打扮,今日里是儒生的模样,前后相差迥异。

按理来说,除非朱厚冒、李冬等人亲至,否则无人能识得出他。

如何这位花旦,仅与他有一面之缘,却能拨开妆容的迷扰,一眼就看出他是当日赐下赏钱之人?

夜无眠低着头,看着云生,云生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咧着嘴笑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左右看来看去,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舒服极了。

“公子~”

花旦追了上来,手持拂尘,朝夜无眠一礼,道:“公子,为何故人相见,你却装作不认识我,只是听我说起此事,转身就要走?怎生避我如避虎一般!”

夜无眠看着四周往来的人,苦笑道:“你是艳冠梨园的名角,身价何等之高。我只是流浪江湖的散人,犯过事,见不得光。你我就算有所初见,也不过只是九日之前。九日前惊鸿一瞥,才转身、便怎能以故人称之?”

花旦的嘴角浅浅起了个酒窝,眼中波折着狡黠的笑意,道:“如公子这般说来,究竟是要相识多久,才能称呼作故人呢?”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夜无眠,脚步一顿,马耳朵轻轻扑棱在他侧脸上,痒痒的,热热的。

“这……再怎么说,也要认识两个月以上吧。”

夜无眠想起了岳不欺,他将岳不欺以故人称之,岳不欺是他两个多月前认识的,便拿他作了一回参照物。

行未多久,人渐渐稀少了起来,到了一处树林之中。

花旦将水蛇一般的玲珑身子,走到夜无眠斜前方,摇了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如何能以相识时间的长短,来定义故人?所谓故人,一见如故,即是故人。”

此时金乌渐西,一场好夜,最多在一个时辰之后,就将如约而至。

冬天总是这般日短夜长。

夜无眠无力一叹,辩不过她,索性也懒得跟她去辩驳,只是道:“未得多时,永夜即至。此处郊野连陌,危机丛生。如何你还不赶紧回去,却在这里流连作甚?”

花旦展颜笑了,如春暖花开,花月相照彩云归。

她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是问道:“如何公子还不赶紧回去,却牵着这马,抱着这幼儿,在此处流连?流连作甚?”

夜无眠这时细细把她面容看了,才从她肤龄上看出,这应该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妹子。

所谓二八年华,二八佳人体似酥。十五六岁,正是女性一辈子中,最美好、最可珍惜的岁月。

“你年岁小,倒是可以无忧无虑调皮。哪怕唱词幽幽怨怨,为人亦可言笑晏晏。”夜无眠叹了一声。

浑然忘却,他也只是这般小小年纪。不同的是,却常怀百岁的忧愁。

夜无眠慨然道:“为何我不回去?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我是一个无门无派、游历江湖的郎中;无牵无绊、餐风宿露的丐头,天下虽大,无一处是我家,我要往何处回去?”

两人行得一会儿,到得一处小土丘处,丘前立石碑一块,碑上消蚀磨灭甚严重,只有淡淡浅浅几个痕迹,仔仔细细去看,才能粗粗略略辨识得全文:

【不知何之墓

不知何者,不知何许人也。不知何朝何代人士、住何省何府何县,不知有何子息、有何亲戚、有何事迹,亦不知其何年何月何日身死,死于何处,更不知于何处收得其衣冠。

聊为其立此一墓,不知书何墓志铭,姑作此文,不知有何用,为何故,作者同为不知何许人也。

此墓真为不知何之墓耶?或曰:不知也。】

夜无眠看了这碑文,如读天外神书,以为老眼昏花,又再看一遍。

花旦道:“公子不必再看,只是满眼‘不知何’三个字,看多了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又看了两遍,但见其文确如花旦所说,只是“不知何”三个字贯穿始终。

“你倒是眼力极好,隔着如许之远,都能看到这碑文。”夜无眠道。

花旦脸上,风轻云淡,一双招子,如星如月:“唱戏必要练眼,眼不亮,戏不活。看清楚这个,只是基本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