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雪已毕,夜无眠抱拳作别白发老媪。
临走前,白发老媪从家里拿出一个酒葫芦,里面装满了温热的烧酒,恭敬捧过来,殷勤款款,劝夜无眠路上饮用取暖。
夜无眠拜谢不已,江湖风雪染霜衣,唯独这淳朴的农家情谊,让他浑身上下,如沐和煦春风。
按照她指引的方向,不一会儿,便到得大路之上。
说是大路,其实也不甚宽阔,大约能供三人并行。
积雪覆盖之下,尖硬的石子颇多,踩上去颇为湿滑。沿着下坡,可得仔细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吃屎。
下行得三四里,绕过几个盘弯,转了几处陡途,夜无眠拣了一根枯枝,仔细拨着于路上的雪,探着底是否结实。
他生怕雪事无补。
这段路程,行了一个时辰,行得天将将擦黑了,才在视野尽处、层层雪窠里,看到一座不高不矮的庙宇来。
那庙宇砖青瓦黑,壁上涂刮字迹、划痕颇多,蔓延着长了层层青苔,青苔上沾了雪。
雪还在下,把这庙宇勾勒得,像是风雪之中的一座孤城。
夜无眠走到近前,看了正上方的横木,上挂三个灰金大字,“关王庙”。
字体清瘦,多用细笔,字角勾连处如竹叶开花,自有一股富贵韵致,扑面而来。
这等字迹,夜无眠正巧识得,乃是故宋时的官家,曾经为国北狩、风流无羁、册封自己为道君皇帝的赵佶所创之瘦金体。
此三字,定是一应丹青妙手,书法名家仿写的,否则哪得如此神似?
只是,关二爷爷义勇无双,他的庙宇题字,以夜无眠的浅见来看,当用颜、柳大字装点,或是欧公遒劲,如危石耸立,孤高清寒,如何却用徽宗?
或许是故宋以来,民间开始把关二爷奉为武财神,财神送财,配上皇家富贵字,也是极为得当了。
夜无眠摇了摇头,又看了旁边一排风蚀小字,上书:大宋嘉定十五年冬立。
“嘉定十五年……”
夜无眠心头好一阵计算,将历代皇帝年号一节节对应下来,最终才算得,此庙建于整整三百年前,不差一年。
“整整三百来年过去了,此庙不倒,难能如此。”
推门而进,步入庙中,一股尘封气扑鼻,关公雕像映入眼帘。
青铜金身长约丈许,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两只金刚目,怒视东吴鼠辈;一张枣红脸,威镇曹魏狼兵。
右手前伸,似张昭烈克复天下之大志;左手回屈,握着百姓梦寐以求金元宝。
“嗯?金元宝?”
头一次看到关公雕像拿金元宝的,这倒是稀奇了。或许是身兼武财神职位之故吧?
夜无眠在那金元宝筑器上看了一会儿,虽是称奇,倒也没有多想,马上又移开目光,往左右看去。
左边护卫着义士周仓,擎住青龙偃月刀;右边挺立着长子关平,捧起虎符上将印。
三尊雕像,虽都蒙尘已久,蛛网牵连结搭,甚至虫儿尸体,零散布着。但自有一股忠义之气,隔着千年光阴扑将而来。
关羽,这位生前仅拜为侯的男子,死后却因其忠勇,渐次被追封为公、为王。甚至几十年后,在大明的那位猫奴皇帝那儿,还被封了帝。
此庙既建于南宋嘉定年间,彼时关公的最新封号,当为南宋孝宗皇帝于淳熙十四年所封的,“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
所以庙宇题字“关王庙”,确是符合当时时代。
到了国朝,宪宗皇帝又封“崇宁义勇武安王”;而去年大行的正德天子,更是于正德四年时,将大明境内的的所有关公庙,都改名为了“忠武庙”。
此庙想来是深藏于山林中,人迹罕至,官府无利不起早,也懒得来改,以是保留了故宋题名的“关王庙”,由得他去了。
地上没有蒲团,夜无眠也不嫌弃积灰甚厚,直接就屈了双膝,向关公三人好生拜祭。
天色几乎已经暗了下来,雪却还在下个不停不歇,若无意外,他今晚应当是住在这庙中了。
古语常说,“一人不进庙,两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
古时候,野外的破庙,常成为野兽栖息地,强人藏污纳垢所,因此老祖宗才嘱咐,轻易不得进庙,免得杀身之祸。
可这荒郊野岭,风雪彻骨地寒,如不在这关帝庙中托身,又要去哪里过夜?
手上无灯,天上想必也无月,一晚上下来,纵是逆通境界,也很有可能在这冬夜中横死非命。
相比之下,关王庙反倒是个安全的所在。
这庙内,倒也便于过夜栖身。
除正中主殿外,左右各有耳房一间。左边耳房还有厨房一室。
已经倾颓的灶上,搁置着一口生锈的铁锅。内中半锅脏水静置,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间夹着灰渣等杂质。
灶旁堆了几捆松散的干柴,还有满是缺口的柴刀、弯弯扭扭的铁钳、破碗、打火燧石、磨得发光的吹烟筒等物。
显然,这关王庙中,此前小住过人。可能是守庙僧,也可能是如夜无眠一般的过路者。
他巡视了几遍,确定正殿、左右耳房,以及厨房中都没人,长舒了一口气。
把大铁锅端出去,倒了脏水,装了几大块雪进去,在厨房里用打火石点燃柴火,煮雪煮得沸腾了,烧洗干净锅内,防止病害秽物残留,上上下下擦毕,拿出来倒了。
这回才取雪块,来煮正式的水,用来洗澡、热酒、饮用等。
“噔”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无眠将庙宇正殿大门关了,又上了锁,确定从外面轻易推不开,方回到厨房。
他准备等水烧热了,打开厨房后门,出去痛快洗个澡,换上男子的衣服,随后就在厨房里睡觉了。
这庙说小也不小,家具器物甚至都比较全,左右耳房里,都有木床,床上铺着不知道何年何月堆过来的干草。
夜无眠怕里面有跳蚤,经冬犹不死,所以干脆放弃了在床上睡觉的打算,准备于厨房之中对付一宿算了。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苗跳跃,漆黑的影子在厨房的壁上缓慢掩动。
荒村的冬夜安静地可怕,夜无眠的呼吸声微弱不可闻,一张脸紧紧绷着,被火光映照得又红又白。
他独坐,不可避免生出孤独悲戚之感。
他想念洛湘竹了,想念周咸了,甚至有些想念李冬了。眼下,若有他们一人在此,他都会好受些。
耳畔隐隐响起王府那晚,自己酒后即兴吟咏的诗。
“寒风吹凌谁似我,狂歌痛饮月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