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留科夫借了一条猎狗给布莱雷利,他吩咐人准备好马匹、猎枪和好酒,并且带上了那天布莱雷利见过的那位瘦削的青年和另一位仆人,他们就这样坐上了一架较为轻便的马车,往沼泽的方向出发了。在上车前,布莱雷利本来想找那位青年说两句话,但让地主截了胡,他也只好耐着性子,陪地主讲些老生常谈的故事——说到底,比留科夫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纵使他的确足够友善、热情,不过这都是建立在同一个观点之上的——即认为这位费里切特先生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
在这个年代里,要是非得和什么权贵打交道,无非就是遇上几种人:要么认为农奴制的改革简直是败笔,助长农人懒惰的习性,这类人中,也重合了一部分斯拉夫派,即认为时光就该倒退回彼得一世之前,俄罗斯男人就该留着浓密的大胡子,穿着传统的长外套、长靴,遵循东正教的礼节,俄罗斯女人应该顺从男人,而农人应该本分,不去搞那些歪门邪道,最好就按旧礼仪派(注1)那样生活;另一类人呢,存了激进的态度,鄙视落后的农奴制度,且认为俄罗斯——这个宛如娘们一样软弱的国家简直无可救药,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东方国家,而东方注定是没有西方优越,于是这类西方派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跑到欧洲生活,才能彻底算当一回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七零八碎,当然,也有什么都不是,单纯地追逐利益之人——不论是斯拉夫派也好,西方派也罢,只要不触碰到他们的财产,他们都能将其作为谈资,倒也不失为一种见风使舵的好手段。
到底哪一派更为正确,历史已经给出过答案——且随着苏联的崩塌,当今的俄罗斯人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迷惘,布莱雷利压根没想就“为什么这群俄国佬总是不知不觉从一种极端走向一种极端”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他也真的不想再没完没了地和比留科夫讨论政事,他倒是想讲讲沙皇的八卦呢!好在,他们很快就到了狩猎的地点。
“咱们带的家伙不多……也只能打些鸟、狐狸、鹿之类的,不能猎块头更大的野兽,嘿,我听说,一些贵人出行打猎的时候,有一个猎队……”比留科夫快活地说,在正式开始前,他喝下了半瓶格瓦斯。
布莱雷利摸了摸蹲在他脚边的猎鹿犬,他取下背上的猎枪,开始考虑等会该怎么打——这类型的枪都他妈进博物馆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用它打猎的一天。
“哦……就让苏尔带你去吧,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还可以,你有什么——烧茶或者饮马之类的事,尽管吩咐他去做。”
苏尔(сур)……?湖?布莱雷利从枪支上回过神,在他们分头行动前,他抬了抬下巴:“您说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不错,莫非,他是个哥萨克(注2)?”
“或许吧,或许。”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心不在焉、含混地说,似乎,由于他从未关心过雇工——也就没法讲清他们的来历,更何况,现在还是打猎更为重要:“他是从别处来的……没有田地,也
没有家人,所以就上我这儿做工,兴许他曾经是……”
几分钟后,他们和地主分道,只留下了一个仆人在原地看管马车。按照惯例——而且,布莱雷利和地主还有赌约在先——他们应该在附近走走或是把猎犬放出去,沼泽地栖息这相当一部分水鸟,还会有鹿、野猪之类的动物过来喝水,只要细心,不愁打不到猎物;布莱雷利悠哉悠哉地把狗放了出去,然后完全没有要认真去打猎的样子,他摩挲着猎枪,问道:“你的父名是什么?”
正跟在他身后的苏尔好像完全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他仅仅预料到了这位先生也许会和他搭话。
“哦对了,您也别叫我老爷,听着奇奇怪怪的。”布莱雷利说,接着,他才好整以暇地揽着枪,等对方的回答。
“……没有,老……先生。”青年垂下眼睛,低声说。
“没有父名?”布莱雷利挑了挑眉:“那姓氏呢?”
“也没有。”
“嗯哼?这样看来,那您的名字多半也是假的咯?”
“……”
好吧,这也不罕见。布莱雷利看着那一片沼泽,慢吞吞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露出一个狡黠地、甚至是带有安抚性的顽皮笑容,并且竖了一跟手指挨在唇边:“这是秘密,您总不能向您的主人告发我吧?”
“怎么会。”苏尔说。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肯抬起头,他的眼眸澄澈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会呈一点蓝紫调,等光芒散去,又回落了纯净的蓝色,宛若在仲夏夜绽放的宁静花海。
他一边摸鱼式地打猎,偶尔吹两声口哨,让狗不要追得太远,一边和苏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都是他在讲。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水草丰盛的夏季,沼泽湖泊将寂静延绵,他想,也许晚上来会更好——
“有时候,”苏尔突然说:“夏天……这里的晚上会有荧光的虫子,很漂亮。”
苏尔在讲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是卑谦的,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位外国人,这位贵宾,和地主彼得有着很大的不同,尽管他们都保持着翩翩风度,且都能讲那种贵族的语言(即法语),但他并不像地主那样,以轻蔑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也不像地主的那位公爵朋友,对农人怀以怜悯的态度……
真奇怪,他似乎在把我当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苏尔想,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不是说这个想法,很早之前,在沙皇宣布废除农奴制的时候,连他这种常年呆在森林里的家伙都有听说过类似的口号,什么把农奴当做人——但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不奇怪,即使不是农人的家伙——即使是那些官老爷,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就拿文官来讲吧:一等文官都是些将军、元帅,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九等文官成天和琐事打交道,卑躬屈膝,还要给人赔笑,但面对普通人时,又有着十足的傲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是吗?”他柔和地说:“那肯定很美,谢谢你告诉我。”
“外国人都像您这样吗?”
在猎犬咬着一只兔子回来的时候,布莱雷利不断让这只猎狗坐下,好把那只兔子从狗嘴里捞出来,这时候冷不丁听到苏尔说话,他想也不想地就回答了:“当然不是,俄国也好,外国也罢,不都是既有善人,又有恶棍?”
“……您是位义人。”
“哈?”闻言,拎着兔子的布莱雷利转过头,“我是吗?没准我是恶棍呢。”
他促狭地、轻轻松松地摊开其中一只手:“这种东西可不能看表象啊,这位先生。”
苏尔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否认了哪个部分。
最后,打猎的部分几乎都是苏尔在做,他跟着悠闲了全程,好在收获颇丰,他注意到,青年对时机的把握程度十分巧妙,他的射击技术纯熟,自己却坦白没用过几次猎枪,那就只能归结为天赋了。布莱雷利掂了掂战利品,心想,地主还是很会做人的……总归,这类消遣最重要的还是让客人尽兴。
“您之前说,您曾经路过卡拉恩涅村。”
“对,怎么?”
“那您……有没有遇到什么。”
他的动作一顿,而苏尔已经在这个空隙,自如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战利品,并把一部分挂到了马鞍上。
“您是指什么……死神确实来过。”
“请您务必小心。”
“您知道什么?”布莱雷利恢复了先前那懒散的做派:“还是,您不能说?”
“如果有什么异动,您可以……划一划十字。”犹豫了一下,苏尔说:“或者祷告上帝……”
“哼。”布莱雷利说:“先不说别的……这法子怕是不管用吧?虽然按这里的说法,天主已经是异教徒的范围了,不过,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我想想……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圣人怕已经无力照顾此地了吧?教堂中的银器都快被偷光了。”
苏尔沉默以对。
“总之,还是谢谢您的忠告。”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在回程的路上,布莱雷利毫不犹豫地确认了这一点。他和地主算是打了个平,互相吹嘘、谦让一番后,他还是提出了要回卡拉恩涅,接上自己的朋友。地主则希望之后为他引荐一位公爵大人。
麻烦的人际。布莱雷利在心底冷笑一声,不过,这份情绪没多久就被抚平了。在回卡拉恩涅的路上——这次是苏尔驾车送他,他们听到了浣衣妇女的歌声,那歌声高低起伏,随着风的方向在莽苍葳蕤的西伯利亚旷野中打转,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木屋隐藏在深林之中,缓缓将袅袅炊烟送上天空,火炽的积云逐渐迷失在昏茫的、晦暗的天色中,忧郁的歌喉还在无知无觉地唱着,带着只在此刻永恒的神圣,有人说,俄罗斯的泪水只有在夏季才会化为骤雨,其他时间,都是霰雾,一遍又一遍覆盖上将自身悲怆成诗篇的大地……
他在摇晃的马车中闭上眼睛,在短暂的旅途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红马奔腾而过的梦,而更具体的,几乎在他睁眼的一瞬间
就给遗忘了。
……
……
夔娥和村民们相处得还不错,从表面上看,她已经和绝大部分妇女混熟了,如果说布莱雷利能和女性混熟全靠他的脸和有意的讨巧,那夔娥走的是另一种路子——她管这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简单来说,就是聊八卦。
作为一个把捧场作为人际交往第一要义的东北姑娘,她几乎从不干让话柄掉到地上去这种事。
在和各种大娘大叔、小伙子大姑娘混着玩了一天后,等布莱雷利回来,首先迎接他的就是其中一个被叫做卡尔普大叔的热情招待,他非常确定,在一天前他和这位先生根本不熟,现在他却邀请他去他们家喝茶,这八成是夔娥的功劳。
而令他两眼一黑的还在后头——特别是卡尔普大叔用非常肯定地语气和他讲,他从前还觉得外国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和玛德莱娜(布莱雷利花了一秒想起来这是他给夔娥取的假名)聊过后,他认为,老爷们讨厌的东西,未必就是有害的。
“就比如那个什么什么主义……现在看来,这是很符合东正教的,愿上帝保佑……耶稣是站在我们穷人这边的,敛财是魔鬼才干的事情,守贫是……哦,我不太会说,但是如果耶稣活着,他也是一名解放者!”
“解……抱歉,您说解放什么??”
听听,这句式多耳熟啊!如果耶稣还活着,他一定是一名游击队的成员——所以谁来告诉他,他不过才出去打了一天的猎,怎么就快进到基督造反解放神学了?!
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不小心闯了点祸的夔娥磨磨蹭蹭地躲在木门后,讨好地冲布莱雷利笑了笑。
要命,我一开始就是在唠家常而已,真的不是故意的。夔娥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