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名安杰罗·卡内特,一十一岁,来自锡拉库萨,目前就读于卡塔尼亚大学表演艺术与设计系,我去打听过了,他为人热情,除了有些烦人,没什么特别值得令人讨厌的地方,他有过三个女友,一位已经辍学了,另外两位分别在文学系和哲学系……案发时不在线现场,不过你想怀疑买凶杀人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人说曾经在难民营见过他。”
一份完整、详细的资料被送到了卡洛手中,所列举的条目清晰,还有关系网,连死者对什么过敏都标注上了。
宪兵卡洛瞪着这份报告,来回翻动了很久,连个语法错误都挑不出来,真是一份完美的公文……他甚至可以改动一下拿去交差……不对!
他猛地把内心冒出来的诡异夸奖压了下去——尽管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脱口而出一句“干得不错”,当然,前提是,给他递出报告的人是他的下属,而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自从他在案发当天被自称B的黑发少年纠缠上后,一切就脱了缰,向着另一个方向滑落而去。那一天,B像个小尾巴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从这个区跑到哪个区,根本打发不走,他故意粗暴地吓唬过对方,结果少年只是歪歪脑袋,没什么神情,依旧我行我素。等到好不容易——他看了看街边店铺挂着的时钟,说自己约了人在黑色大象那儿见,卡洛本以为这下他终于可以摆脱对方了——
第一天,当他在宪兵营门口看到熟悉的少年时,老实说,他就差仰天长叹一句“圣母玛利亚”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起那种心血来潮、就像过一把英雄瘾的青少年,B的逻辑缜密,行动力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而且,也不冒进。
……但这不代表他想一直带着这孩子!这既不合规,又太过危险!
“我都说我能帮上忙,先生——不然,指望您那些下属,就是刚出栅栏的鸭子,也能给放跑啦。”
在这样一个明朗、既能享受到徐徐吹拂过脸庞的柔和清风、又能无限远离太阳灼热的春日里,置身其中的本不该是这样一对奇异的组合,这又不是什么英国人写的侦探。
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是互不打扰的。少年大半时间都在发呆——也许他在想一些卡洛这个年纪没法理解的“青少年烦恼”,又也许,他就是单纯地在看云,好让那些漂浮的过客在不经意间被迷惑进他同样明亮的双眼中。卡洛没出过国,但他就是清楚——也许,这也可以称作盲目——地知道,再没有哪个地方的苍穹能比得上西西里的——和这丑恶、追名逐利的人间不同,那儿没有任何虚伪、隐喻,那儿一定藏着……藏着上帝的怜悯、宽厚和永恒的爱,在卡洛的理解里,那份爱一定是宁静而纤细的……
在少年蓦然转过头,将他也拢进那片蔚蓝中的一刹那,卡洛居然在第一时间闪过了繁多的思绪——如果有这么一天,他死去了,那么他是会像普通人一样,望着广阔的天空溘然长逝,还是会因种种事件,葬身大海?
“我们到了。
”B说。
宪兵回过神,脸色沉闷。
他们来到了城市郊区ap;ap;dash;ap;ap;dash;也可以说附近小镇上的一处难民收容中心?[]?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实际上,还有更大规模的难民营呢!那儿更危险,聚集了来自各个地方的——最多的是来自北非的难民,还有来自中东的、亚洲的,他们在踏入这片区域后,那种腐败的气味就一直萦绕在空气中,这还是春天,等到五月份后,这块地方大概会变成蛆虫和苍蝇的乐园。
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从帐篷中钻出来,在简陋的水龙头旁打水,那儿的出水简直细得没眼看,十分钟都接不满水桶的三分之一。
乔装了一番的宪兵勒令少年呆在原地,自己进去打探了。阿祖罗站在一处平地,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随便张望了几眼,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这件事本身并不难查——甚至可以说,因为B精准的情报,在第四天,卡洛就凭借他老道的经验抓到了知情人。那同样是一名移民,他给自己取了个欧洲名字,安布罗斯,似乎势要将之前的名字——和那在家乡不坎的困苦回忆一起石沉地中海一样。他曾经见过安杰罗,并含糊地吐露了似是而非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他主要是来兜售……”
安布罗斯吞吞吐吐道,在卡洛自曝宪兵身份后,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恐慌起来“……一些物资。”
“物资?什么物资?”
“负责给我们这样的人的物资。”
“我记得,这些政府会发吧?先生?”
“对,对,政府会发放……但那些并不够我们生活下去……他说之后会另有……”
“另有什么?”
“另有公司,但也是要买的……先生,我们都喝不上水。我没办法啊,我也需要工作,先生,我只能……”
“什么?”
“没什么。”说完,他闭上了嘴,不论卡洛问什么,都坚决不肯开口。
“那么,请问,假设,”本来抱着双臂,看天看地,安心当个摆设的B突然问:“——那位,安杰罗,确实和你做了点交易……他还和谁有过交易?”
“不论是倒卖水源、招/妓,或者是……更过分的?他是否有辱骂过你们之中的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总不可能就和你有过交易吧?他是否提出了一些苛刻的……条件?”
他低声问,本来,卡洛都没想过他会插嘴,他正要让这小子一边呆着去,却不想他“唔”了一声,直接越过卡洛,好像去拍了拍那瑟缩的、移民的肩膀,说了句什么——
那人突然发起疯来,直接掏出了藏起来的刀,直直冲他刺去!
“小心!!”
卡洛立即拔枪,但少年的反应也十分迅速,他一下子闪过刀锋,那尖锐的刀子仅仅划破了他的衣领,他似乎想笑一笑,但没能成功,在他退后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宪兵已经把人摁到了地上。
“快、快去叫人!”
宪兵把对讲机丢给了他—
—在不远处的难民们一拥而上之前。
……
……
卡洛住院的时候,少年有来看过他,带了一些水果,还有自己的名字。
“哦……这是你的……?”卡洛的妻子克拉拉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病房门口,一言不发的少年,她从没见过这孩子。
“他是我的朋友,”卡洛笑了笑:“进来吧——”他卡了一下,然后就被少年自己接上了:“您好,夫人。”他说,“我是他的朋友,叫我阿祖罗就好。”
他没说姓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克拉拉挑了挑眉,她还不知道自己丈夫还有受孩子欢迎的一天,不过,没准是他帮助过的人。
他和克拉拉聊了会儿天,直到这位妻子准备去幼儿园接他们的小儿子。病房里一下就只剩下了他和宪兵。方才还彬彬有礼的少年随即回到了他们刚见面时候的——他不再称卡洛为蒙托力沃先生,而是继续喊他宪兵。
“你的同事接手了你的工作,带薪休假的感觉怎么样?宪兵?”他俯下身子,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问:“下次别逞英雄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直接跑了不就完事了,他们又跑不到哪去。”
“……”卡洛选择闭嘴,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了,好吧,他可是宪兵!还是西西里人,宪兵就该这样,这是意大利人公认的!
“总之,真正的凶手还没抓住,不过已经被锁定了。”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位大学生想去倒卖点外快,但又不是很看得起这些——难民。然后他就遭殃啦,不过这发生这种事也挺正常,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嗯,总之先不要随便种族歧视。”
“难民也有好有坏,”卡洛说:“虽然,说一句不太对的话,我不太喜欢他们。”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阿祖罗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都是狗屎的美国佬的错啦。”他欢快地说,虽然,他表面上相当平静。
“一朵茉莉花带来的春天。”(注)他在说“春天”这个单词时,延长了末尾的元音,这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但足够孩子气,也足够讥讽。
“之后大概会越来越多吧。”他淡淡地说,但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宪兵,这事儿告一段落啦,你康复后准备做点什么呢?”
“不清楚,”卡洛说,他想了想,尽管他受的伤不致命,却也生出了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后怕:“……也许带老婆孩子出去走走?”
“那祝你旅行愉快咯。”
……
……
又一个黑夜,这天正好是礼拜天,广场上也比平时热闹得多,离愁苦绪在欢乐的广场中格格不入,男女老少,许多人选择坐在那座著名的、由火山岩所铸造的大象喷泉的阶梯上,百年前的古典建筑散发出鹅黄色的光芒,由此,带有沉醉性质的灯火辉煌就这样被塑造,卡洛抽了口烟,坐在咖啡馆外,点的简餐早就冷了。
他等的人来得很准时——看起来,对方在下车后几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却也不难看,坐
下就要了杯果汁,并且毫不客气地把账记在了卡洛头上。
“呼……抱歉,我家里有点事,没来晚吧?”他随意地说,“怎么,找我什么事?宪兵。”
他还是那样,老爱叫卡洛宪兵,也不管人家的名字、军衔,温和又讽刺,但他却不大爱笑,一副北方人做派,可却讲着一口流利的西西里方言。
“你不会连带老婆上哪玩都要来问我吧?”他随口问。
“你看看这个。”卡洛单刀直入,给他看了一份资料。
简单来说,那是一份政府关于准备对专为难民提供服务的公司的招标计划。
在经历了那么多后,卡洛对阿祖罗已经有了很高的信任——尤其是见识到他那根本不符合他年龄的聪慧后,偶尔他也会想,这小子究竟吃什么长大的?正常小孩也不可能聪明成这样吧。
“……嗯哼?”阿祖罗草草地翻了一下那份提案,如卡洛所预料的那样,他看懂了:“你有亲戚想做这类生意?”
“……并不是。”卡洛又吸了口烟,他注意到阿祖罗好像不太喜欢烟味,就立马掐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之前那起案子还没完。”
少年垂了垂眼睛,用不是很在意的口吻问:“还有什么没完的?难道那位仁兄手上还有其他人命?”
“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我在很久之前就有预感,不,比起预感,不如说是蛛丝马迹,我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什么?”他用轻到微不可查的声音问。
“这件事和从前我遇到的那些事一样,这背后有个秘密……有个大阴谋。”
他沉思了许久,最终说出了一个——生活在这座岛屿上人人耳熟能详、也避之不及的词汇:“Mafia,这件事……不,之前的很多事,都和他们有关。”
他原以为阿祖罗会大吃一惊,但他还在翻那份提案,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好吧,他一向这样,有些惊讶都是他装的。
“Mafia?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说Mafia就像幽灵,人人都说有,但也没几个人见过。”
“你太年轻了。”卡洛摇摇头:“至少在我小时候,还是能见到暴尸街头的人……尤其是九十年代,可太疯狂了。”他似乎不想过多回忆自己的童年,而是继续道:“我怀疑,安杰罗和Mafia有关,他在替Mafia当前锋,试探难民的态度又或者,来调查。”
他十分凝重地说:“而竞标的几家公司,我打过交道,都不太干净——我可以肯定,他们和Mafia有关,不过我没抓住过他们的马脚。他们想从难民这里牟取利益。”
“你都说了没抓住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阿祖罗听罢,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除此之外呢?”
“难民要搞到枪也不容易。”卡洛说:“这些难民大概也知道背后和Mafia有关,但他们不会说,也不敢说。”
在他进行了一通分析后——说起来,有些分析方法还是他和眼前这
少年学的,他本以为对方会很高兴地——但一定要故作漫不经心地要求加入他的调查,尽管,他这次一定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因为他的所有同事都不认同他的调查,他本以为,阿祖罗和他们不一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结果他没等到阿祖罗的那句“宪兵,带我一个”,他同样在长久的思考后,对他说:“宪兵,也许你该出去走走。”
他把报告还给他:“——去米兰,去罗马,或者去法国,反正去哪都行,带上你的妻子孩子。你精神太过紧绷,以至于捕风捉影。”
“……连你也不认可我。”
卡洛难掩失望,但他还算是个能苦中作乐的人——尽管,这次他真的很伤心,但作为成年人,他可以骂同事软弱无能,但没办法把气撒到一个孩子身上。
阿祖罗却始终看着他,桌上的橙汁在他第一次喝完一半后,就再也没被他动过。
“还是想想你的旅行计划吧。”阿祖罗试图挽回气氛:“……我去过很多地方,可以给你提供参考,你想去北欧玩玩吗?”
这场短暂的聚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卡洛·蒙托力沃推迟了他的旅行计划,他坚持——去寻找那些公司勾结Mafia的证据,不惜得罪手脚不干净的议员,也不惜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这是本不该存在于西西里的罪恶,早在他决定投身宪兵营前,他就已经决意与这些家伙斗争到底。
直到他的名字只能被人从冰冷的铭文中得知……直到……他献出生命……
在一次追查的过程中,他被人发现,那些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又被一个稍矮的身影推开。
“宪兵。”
带着帽兜的人闷闷地说:“……你们宪兵真是蠢成一个样了。”
“我也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认识你这么个成天骂人蠢的小鬼?”
“可能是因为我不待见蠢人吧。”
他们躲进一处暗巷。卡洛能看到那人露出的一点下颚,他的声音沙哑,大概是迎来了变声期,但语气是完全没变的。
“快走吧。”他催促道:“那是……的人。”
他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而在追兵过后,他们走上大道,空气中盈满了郁金香的味道,温柔的月辉撒了下来,那是一种属于城市还未发展起来之前的旧日美丽,当人们屏息凝神时,还能听到大海的阵阵波涛。
除了那飘渺着灰烟、有着终年不化积雪的活火山,卡塔尼亚同样是一座海滨之城,那响彻了万万年的潮浪声从不曾失落,从出生到死亡,沾染着英雄们的坎坷的旅途以及悲苦的泪水……
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就像他们相见的那天,沉闷的命运自他身后贯穿,而装了消声器的枪总是反反复复奏着同一种声调。
温热的血,跳动的心,宪兵又想起了那个他自个儿做的、关于死亡的预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摘下了帽兜,任凭凉薄、哀戚和寒冷游荡在蓝色的眼眸之中。
他垂下了手,没有给宪兵做任
何急救措施,这并非是他神智错乱或者陷入了谵妄,反而是荒谬终于纡尊降贵地来到现实。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丹特·费迪冲他招了招手。
他停在血泊前,阖上眼眸,又睁开,他匆匆踩过了那滩血液,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丹特身边。
“今晚可真够混乱的,那帮兔崽子可算是宰干净了。”丹特大笑道:“是不是?”
“也许吧,”他说:“但我们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家竞标。”
“没关系,今晚辛苦你了。”丹特毫不在意道:“这次够麻烦,连条子都混进来了。呸,那帮狗屎。你没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
“没有,”他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血:“随便玩玩罢了,本来也就是去放个烟雾弹让他别成天盯着咱们,不过也不用真的杀了他吧?不好处理。”
“哎,谁知道他哪天抽风又咬上来,这样比较一劳永逸。”
他淡淡地笑道:“以后能一劳永逸的机会不会多了,还是谨慎点吧。”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吧,今晚咱们可以去一家不错的家庭餐厅……现在没别人了,你不用一直把手揣着。”
丹特以为他的袖子里有枪,就安慰了他一句。
“没什么。”
在另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蓝眼的注视下,阿祖罗困倦的、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今晚有点冷。走吧,叫上他们一起,去吃你推荐的餐馆。”
布鲁斯抬起头,乳白色的月亮挂在辽阔的天空中,而这不过是西西里常见的一个春季夜晚,温暖又宜人,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纯净、美妙的夜色了。!